妖刀记 第二部 第十二卷 8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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妖刀记 第二部 第十二卷 83-86

第十二卷

第八三折 白杨萧萧 心果无漏

这老儒生正是莲宗八叶院派入红尘浊世、寻找三乘法王的两位使者之一,“玉匠”刁研空。

他于拔岳斩风一役慷慨援手,义助耿照等一行人击杀岳宸风,厥功至伟。但老书生行踪飘忽,居无定所,越浦城外鬼市的赌石档子不摆了之后,耿照便再也找不到这位八叶的使者,料想应是归返宝刹,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。

及至南冥恶佛在骧公幽邸壮烈牺牲,耿照揣想恶佛身后所归,八叶院才是最合适的地方,然而此世的莲宗早已隐于人所不知之处,无从联系起,饶以七玄盟主的权势、座下潜行都之八方通达,仍无头绪,只能寄望消息传出江湖后,终有被八叶院知悉的一日,派人来迎遗骨,落叶归根。

虽然机会渺茫,耿照特别央请漱玉节,在越浦鬼市常驻人马,留意玉匠行迹。哪怕美妇人心中不以为然,仍是乖乖领命,在鬼市安排了干练的岛外好手,这大半年来月月只收到不超过十个字的报告文书,却无松口撤哨的意思。

说也奇怪,约莫在耿照进入渔阳地界的当儿,刁研空的赌石档子又突然出现,这回只摆了几天便收摊走人,沿途却未刻意隐藏行迹。

漱玉节命人暗中追索,适逢盟主潜入舟山不应庐,通报不易,美妇正斟酌着要不要想个法子紧急联系他,这厢刁研空已然一路北上,不日便踅进渔阳地界,在钟阜城附近落脚。

——这意思可就太明白了。

漱玉节拿捏分寸,不好越俎代庖,径越过盟主与刁研空接触,但老儒生既在左近,抬头不见低头见,迟早也要找上门来,便不急着向盟主禀报。

及至耿照入住凤凰柯,潜行都回报说,刁研空在名胜丽人湖畔摆了赌石档子,渔阳土人既无三川的奢靡成性,也不兴附庸风雅,赌狗们宁可玩骰子赌花牌,也不肯虚掷在石头上,玉匠摊前门可罗雀,不知还能再待多久,方有今日耿、石二人之行。

耿照将那只缠着金丝掐绳的锦缎小包捧上桌顶,双手推至老人面前,恭恭敬敬道:“南冥大师圆寂之后,晚辈遍寻不着宝山,也不知如何与大师联系,只得先将遗骨火化。今日幸遇莲驾,终能灵瓶交与大师。”

那锦袱内所贮,原是南冥恶佛的骨灰坛子,即耿照所说的“灵瓶”是也。

幽邸鏖战落幕,恶佛的遗体停灵在冷炉谷,耿照未从阳亢中苏醒,蚳狩云、漱玉节等皆未敢擅动,专等盟主处置。

其后耿照虽命潜行都找寻玉匠,漱玉节也在越浦鬼市安排了人手,毕竟短时间内难有结果,眼见冷炉谷地窖的藏冰耗用大半,仍阻不了遗体腐败,耿照不得已下令火化,留待来日机缘到时,将骨灰送归恶佛修行处。

刁研空接过包袱,解开系索,露出骨瓷小瓮,怔了一怔,喃喃道:“……原来如此,是这个缸。”连连点头,但模样很难说是恍然,还是更加迷惘。

“怎么了吗,大师?”耿照忍不住问。

“我本以为是那个缸,没想是这个缸。”老书生食指遥点,耿、石二人顺着指尖好奇转头,指的竟是楼梯口附近的绮鸳。

少女有一搭没一搭地兜售蜜饯,黑白分明的大眼滴溜溜转,显然心思都在盟主这厢,全没料到会为人所指,干咳两声,一把拧过葫腰翘臀,更殷勤地推销起生意来,连片刻也未曾犹豫,反应堪称机敏。

石欣尘又多瞧两眼,才见绮鸳手里的白瓷小缸,与骨灰坛颇为相类,敢情老书生适才索讨蜜饯,居然是冲着少女的蜜饯缸子来的?只觉这个念头太过荒谬,与耿照交换眼色,两人俱都不解。

始作俑者的刁研空却揣起骨灰坛,喃喃道:“既是这个,便是这儿了。”白眉垂落,拘谨地向耿照拱手告罪:“盟主,老朽去外头办点事,稍后便回。”没等少年应声,便自下楼,明明动作看似不快,来去却如一阵清风。

耿照正欲追赶,想起石欣尘腿脚不便,匆匆回头,女郎幽幽的体香却已偕一缕发丝掠过鼻端;错身而过时,银铃般的轻笑犹在耳畔:

“你未必跑得赢我。快些!”

耿照没想到端庄娴婉如碾玉观音的欣尘姑娘,好胜起来丝毫不逊她的双胞胎姊妹,颇有些哭笑不得:“她这越是相熟、便越发不演了的性子,不知该说是坦率无隐呢,还是骄纵任性?”

舟山初见那会儿,石欣尘拄杖撑地,于山道间起落如飞蓬的那股子敏捷优雅,少年记忆犹新,不及懊恼适才起意回顾,恐惹自尊极高的欣尘姑娘不快,见女郎追下楼,料以刁研空行云流水般的身法,怕已掠出门去,索性越栏翻出,在众人的惊呼声里稳稳落地,抢在石欣尘前头,堪堪接于刁研空的身后数步之遥。

老书生仅在下楼的不经意间施展身法,及至湖岸边多有行人,三两相偕,刁研空便放慢了脚步,微佝的身形行于风中,黑履白袜,须发衣袂猎猎飘扬,不知怎的自有一股旷达悠远的神气,仿佛独行于天地之间,已历千年万年。

耿照与石欣尘跟在老人身后,未敢惊扰,直至无人处,刁研空揭开坛封,对着堤下白沫淘卷的湖水一扬,朗吟:“六十年来说梦语,堪惊魇罢满缸尘。丽人湖畔随风去,休寄青山休寄云!”

坛中灰粉如雾霰散出,果然随风化去,拍岸的湖涛激起浪花如溃雪,骨灰便是落于其上,也已辨之不清。耿照的错愕不过一霎,旋为刁研空周身透出的庄严肃穆所慑,心知这一扬并非是轻率为之,甚至隐隐生出“没有更好的处置了”的感觉,仿佛此间正是恶佛心心念念的归处,只等这位师兄来送自己一程。

回过神时,才惊觉自己双手合什,低诵佛号,泪水滚落面颊。

“……我代众生,谢盟主入苦海。”巨汉沉稳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,即使在生命的尽头,听着仍令人无比安心,仿佛能凭空生出无尽气力,又能继续坚持。

大师,耿照来送您了,少年心想。无论“苦海”之内有什么,耿照定当竭尽全力,以求不负大师的牺牲——

然而热泪盈眶的,又何止是他?

石欣尘雪腮挂泪,复现绝美的泣颜,甚至忘了要举袖揩抹,兀自呆呆出神。耿照余光见着,诧然问:“石姑娘,你……怎么了?”一摸怀中,却只有绮鸳那条手绢。他早已洗净晾干,这几日随身带着,总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还她;犹豫一霎,终究是递给了石欣尘。

女郎本能接过,只捏在手里,喃喃道:“这句我听过的,是……圣僧所做,为何——”如梦初醒,拄杖跨前,疾猛的势子却在一照面间生生顿住,不知是在最后关头生出克制,还是被老书生的慢悠所沁,开口时已恢复沉稳宁定,意识到雪靥上的湿濡是泪痕,以绢抹去,动作仍是一贯的优雅。

“敢问大师,此偈却是自何人……何处听来?”

刁研空洒完骨灰,将瓷坛珍而重之揣回怀中,又恢复成原先那个拘谨微佝的小老头儿,垂落的稀疏八字眉微微一动。“姑娘不说是诗,而是偈啊?”

耿照读书不多,莫说偈,诗都没念过几首,自是不知二者之别。

偈者,佛颂也,用以昭示智慧,破疑参禅,原本多为四字韵文。佛教流传已逾千年,皈依者中不乏文人墨客,逐渐引入五言诗、七言诗,乃至于更加活泼的词曲形式,不拘一格;近世高僧所做佛偈,往往也有极高的文学涵养,传唱五道,斐然不逊于诗词名篇。

换言之,偈就是宗教诗,内容先于形式,毋须拘泥于格律。光从四言五言七言的句式上无法区别偈和骈文、绝句有何不同,是否阐述佛理,才是个中关窍。

但,诗人墨客浸淫佛法,高僧比丘研究文学,益发模糊了诗偈间本就不明显的界线。石欣尘敢断言是佛偈,而不是感怀诗,显然是已知此偈乃出自某僧人之手,刁研空不过引述罢了,并非临景伤情,脱口成章。

老书生看似轻描淡写,随口反问,却是直指了此一关键。

石欣尘忽生出“瞒不过此人”的异样悚栗,好胜心又起,强自按捺,定了定神才道:“昔日有位僧人借住在我家,我听圣……听那位高僧吟过那句‘休寄青山休寄云’,是以知悉。”不咸不淡,点到为止,果然没透露出更多的讯息。

耿照苦于腹笥有限,隐约察觉两人语带机锋,却听不明白,至此终于一凛,暗忖:“果然与圣僧有关。”他今日来见刁研空除为遗骨,也想打听离三昧之事,不料离三昧却像自行找上门似的,就这么突如其来地现出了鬼魅般的朦胧身影,存在感之强大,委实教人难以忽视。

少年不知道的是:当年游方僧只吟了句“休寄青山休寄云”,便即收声,似于不经意间泄漏了天机,却未逃过石欣尘的耳朵。少女听出是尾平,猜测是四句佛偈之末,美眸滴溜溜一转,抿嘴忍笑道:

“‘休寄云’的‘休’字是平声,略嫌小拗,不如改成‘休问青山莫寄云’可好?”佛偈本毋须讲究格律,石欣尘敢以此取笑,足见与圣僧关系亲密,才得如此没大没小。

僧人却摇了摇头,神情与其说冷淡,更近于一片虚无;树木燃尽,越过焦黑成炭的阶段、终至铄白者,约莫如是。“一旦说出口,便已改不得。预见非未来,出口即成谶,这原是我的过错。”

刁研空连连点头,老实巴交地问:“那位僧人的法号,是不是叫离三昧?”

石欣尘早在心中预想了几种情况,各有应对攻防之策,独独没想过会是这般直接了当,瞠目结舌,怔了一怔,才道:“大师也……也识得圣僧?”不觉把习惯的称呼也说出来了。

刁研空摇头。“护法狮子王威震八叶那会儿,老朽尚未出生;待入得文殊师利院研习佛法,法王早已不在院内,出外寻道去了,是以缘悭一面,无福拜见。

“但法王乃是本院第一武魁,曾以一己之力,弭平了八叶院内以武争胜、身死无休的惨烈风气,让法王之争重回经筵法席之上,而非血肉河墙,厥功至伟。老朽从小到大多听座师们讲述法王的事迹,十分向往。”

按老人的说法,自玉螭朝龙皇玄鳞以降,天佛教团接连受到世间皇权的迫害,侥幸逃生的僧侣们不得不隐于天之涯海之角,是为八叶院之始。

遭受迫害的惨烈记忆让幸存者走上极端,八叶僧徒几乎舍弃了一切,与其说专注于练武,倒不如说是在钻研究极的杀人术,务求以一当百,待龙皇的魔爪伸到了院墙外,便能与之拼个同归于尽,度己度人。

八叶的时间就像被冻结在了无尽的仇恨执念当中,对内展开长达数百年的厮杀拼搏:

挑选资赋优异的孩童入院,实施非情的严酷训练,透过实战,不计伤损地提升武学,其残忍无情的程度甚至超过尘世里的多数斗争。扭曲到了极致的武斗风气,最终使得八叶院无力干涉俗世,即便玄鳞消失已逾千年,仍不得不采取隐世作风,可说是讽刺至极。

中止了此一歪风的人,正是接受“护法狮子王”头衔的刹海离三昧。

“‘长胜三千战,百年不二尊。’在老朽入文殊师利院之前,护法狮子王便已维持了超过一百年的不败纪录,故有此说。”刁研空掖着骨瓷小缸缓步而行,娓娓说道:

“花了百年的光阴,穷究一切可能性,仍无人能打败离三昧,便是已练至‘无人我境’的绝顶高手也不是他的对手,八叶座师们终于明白,此即世间武学的至极巅峰,继续钻研武道也只是徒然浪费时间,遂止武争,复归静谧。”

这就是“随风化境”发挥至极的威力么——

这个念头甫一掠过心版,就被耿照摇头挥散。依石世修的描述,离三昧是具备了凝功锁脉之能、修为境界等若三才五峰的高人,武功练到了这般田地,复制他人的绝学,又有什么意义?

况且刁研空也说了,八叶院中有其他修练到“无人我境”——这是佛门对三五等级高人的称呼——的高手,最终仍不敌离三昧,并未打破“长胜三千战,百年不二尊”的神话,连三五高人都是手下败将,离三昧没有理由剽窃他人的武功。

耿照认为,圣僧之所以长胜不败,应是那一手“预视未来”的神技所致。

能准确无误地预见对手的招式,又有足够的修为应对,无怪乎连三才五峰等级的对手亦不能胜。人到了这个份上,便非真神仙,也算是半仙了罢?

少年掂量着刁研空会否提及这一节、又被容许透露多少,继续聆听老书生的絮絮叨叨。

“据说当时,其余七院的法王、座师们都以为他便是此世的三乘法王,联名请他率领八院僧众,重入红尘,离三昧却说:‘我不过是菩萨座下的护法狮子,非是真法王。三乘法王虽未降世,但要建立万世佛国,毋须三乘法王也能办到,只是你们没有那个胆子。’”见耿、石二人没什么反应,还以为是没听懂,赶紧补充:

“就是造反的意思。造反……你们明白么?就是对朝廷……那个……总之是糟糕的事,要死很多人的。阿弥陀佛。”两人颇有些哭笑不得,又不好说什么,只能跟着合什行礼,低诵佛号,一边拿眼偷瞄彼此,又不敢多瞧,以免忍俊不住,嗤笑失礼。

从石欣尘的反应,可知石世修之言并非杜撰,离三昧确实说过那些狂悖的反乱言语,女郎也曾听闻,并不讶异。

刁研空边走边说,似乎是想到什么,便随口说出,既无章法,也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,长篇大论至今,都还没提到那“休寄青山休寄云”的诗句,讲的多是耿照已经知道的事。正感焦灼,老书生却冷不防地说道:

“护法狮子王既有预见未来的能耐,那么佛国建立、血流漂杵的未来毕竟是没有发生的,八院的座师们这才放下心来,自不与他计较。但知道未来并非好事,长此以往,八叶院不思进取、暮气渐生那还是小事,护法狮子王近神非人,总有一天要惹出祸端。故他说要外出远游时,众人也才松了口气——”

耿照没等老人说完,赶紧打蛇随棍上:

“大师说的‘预见未来’是什么意思?”

“啊,老朽方才没说么?是真糊涂啦。”刁研空连声致歉,解释道:

“我八叶院有一重宝,名唤‘无漏心果’。有缘之人,持之能见过去未来,勘破流转三世的因果,不生烦恼,‘无漏心果’之名便由此而来。此宝最终归护法狮子王所有,凡法王说出的预视,必定会发生,无可逃避。所以他说‘你们没那个胆子’,代表本宗终究未向红尘挥刀剑,免去了血流漂杵,生灵涂炭。阿弥陀佛。”

这下轮到耿照皱眉了,斟酌片刻,小心翼翼地问:

“大师,近日江湖之上,有一自称方骸血的青年,使一路名唤‘随风化境’的神奇武功,肢接即能窃仿他人修练多年的功体,为祸甚烈。有人说‘随风化境’本出自莲宗,其名就叫‘无漏心果’,乃是圣僧离三昧所传……大师所指,莫非便是这门武功?”

“随风化境?老朽不曾听闻,但八院武学浩繁如星,有我没听过的,也不稀奇就是。”刁研空一脸茫然,波浪鼓似的摇着歪斜的布帽,模样十分滑稽。

“至于‘无漏心果’,也没听说有同名的武功,所指应是法器。老朽从未见过实物,但典籍提到此宝的倒也不少,还有附图,瞧着应是尊应身佛,至于尺寸几何便无记载,能随身携带的话……或许是做成环佩坠子的大小?”不理耿照与石欣尘面面相觑,径以右手拇、食二指比划着。

女郎向耿照解释了何谓“应身佛”,刁研空在一旁听着,露出既震惊又佩服的表情,仿佛难以相信有人以能三言两语,说得如此清晰明了,这不是该从天佛源流讲起么?掐头去尾也得说上半个时辰啊。

线索又断了。耿照抱臂沉吟,久久不语。

“随风化境”把方骸血和离三昧联系了起来,无论是石世修的“圣僧=奉玄圣教之主”说,抑或石欣尘的“圣僧已死/武功流出”说,都建立在这条关联线上。

刁研空提到离三昧拥有预见未来的异能,乍听是为石世修的说法提供了有力的旁证,但“无漏心果”如非“随风化境”,甚至不是一门武功,而是一只佛雕坠子之类,等于直接切断这条关联线,石家父女之说有可能双双不成立。

耿照原以为两者至少也是二择一,非甲即乙,料不到居然会是“以上皆非”的结果,疑云非但未能厘清,反倒越发的扑朔迷离,决定化繁为简,至少先将刁研空这厢的说法听个完整,再来琢磨不迟。

“大师还未说到那句‘休寄青山休寄云’。”少年好意提醒。

刁研空正要开口,却罕见地被石欣尘打断。

“晚辈更想知道,适才大师说‘护法狮子王近神非人,总有一天要惹出祸端’这两句,是什么意思?”

刁研空想了一想,才道:“老朽今年六十有二,十二岁进得文殊师利院,修习佛法至今,资质驽钝,未能断得烦恼,平生多有遗憾。

“护法狮子王在我拜进山门之前,已无敌于八叶院逾百年,岁数便无老朽的三倍之多,两倍半是绰绰有余;在漫长的岁月里,手握能见未来、出口成真的异能,若无勘破红尘的大智慧、大定力,座师岂能将重宝交到他手里?”

也有可能是拿不回来——耿照心想,但毕竟没有鲁莽到会直接说出来。

刁研空望了他一眼,露出微笑。少年有些心虚地垂落视线。

“预视未来的神通之力,大到能让许多自认已得道的高僧,堕落成泥犁恶鬼,在八叶的历史上并非孤证。护法狮子王乃是无漏心果的历代持有者中,最无私、最公正,最严守份际的一位,即使没有超群的武功,也早已赢得八院的崇敬;吾师泥黔尊者曾说,为此护法狮子王付出了巨大的代价。”

石欣尘嗓音一紧,浓睫瞬颤。

“什么……代价?”

“吾师说,面对‘宿命通’的至大诱惑,参悟佛法可能还不够,否则那些自认勘破红尘的八叶高僧,如何仍会因此而疯狂?护法狮子王得以持守,在于他斩断了自身所有的人性,无欲无求,无嗔无喜,连佛法都不能动摇他,才能维持无漏的境界。这是自断了菩萨道,直与畜生无异。”

“无漏”一词,本意是指没有烦恼,在佛典中做为“有漏”的映照;专修断却烦恼的法门,即为无漏法。

无漏法是要修的,但无漏心果给予的“宿命通”异能委实太过强大,连得道高僧长久持有,都有可能受到蛊惑而堕落,因此离三昧以某种心法彻底斩断自身的人性,不依赖修持了悟,从而没有了一丝动摇的可能,成为最坚定可靠的心果之主。

这不是智性所致,而是某种枷锁。对离三昧这种拥有过人资赋——无论是在武学或佛法上——的奇才来说,绝对是惨烈的牺牲,相当于放弃了证得罗汉果位的大好前途,把心与智禁锢起来,只为长久持握“无漏心果”这柄双面刃,避免它被用于恶道。

石欣尘对圣僧充满敬爱,听到刁研空说“自断了菩萨道”、“直与畜生无异”云云,心头恼火,本欲反口,但毕竟浸淫佛典近三十年,一转念便想通了圣僧所做之牺牲,光是这份决心已堪称超凡绝俗,不可令其蒙污,樱唇轻动了动,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。

刁研空似无所觉,续道:“但随着生命将近,这斩断人性的秘法逐渐失效,护法狮子王将慢慢恢复七情六欲,虽能交出无漏心果,重修佛法,但八叶院已不想再持有此宝,遂命护法狮子王找寻‘天观’七水尘,确定他是此世的三乘法王后,将无漏心果交由七水尘来保管。”

耿照差点笑出来,暗忖:“这八叶也未免太损。离三昧逐渐恢复人性,持有无漏心果继续待在山门内,谁也打不过他,现成的大麻烦,不如放入江湖,让他找个不知何在的七水尘,倒楣的却是江湖人,与八叶自无瓜葛。”感于刁研空的直言无隐,不知老人是没明白这当中的政治手段呢,抑或诚实到了不知该替师门涂脂抹粉的地步,倒也生不起他的气来。

石欣尘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。饶是女郎修养极佳,也不禁轻轻哼笑,淡然道:“合着这护法狮子王护的,竟是这种方便法。八叶真是好聪明啊。”

刁研空搔了搔后脑杓,讷讷道:“我……老朽当时听了,也觉不妥,但吾师泥黔尊者说:‘护法狮子王能知未来,愿入江湖,足见此行不可免,原是定数。’想想也有道理。”

耿照与石欣尘交换眼色,心中同生一念:“那是你太好骗了!”这种赖皮的话能堂而皇之地拿来教训弟子,泥黔尊者的脸皮也不是普通的厚啊。

“但,护法狮子王在离山之前——”刁研空自听不见两人的心语,毫无所觉,自顾自的继续说:“……留下三封锦囊,标明拆开的年月日时。第一封约在卅年前拆开,让天鼓雷音院依例收了南冥师弟,并以本院之《心用四分印》为其治疗心智之损,去其残暴恶性;第二封则是在老朽与盟主相遇的三个月前,说三乘法王即将出世,以老朽与南冥师弟二人为使,入世找寻。当时众人皆以为说的是‘天观’七水尘。”

耿照听得头皮发麻。

离三昧的预言精准到能指定打开锦囊的年、月、日、时,莫非南冥恶佛竟是他亲手布下的棋子,连恶佛在幽邸一战壮烈牺牲,也是离三昧预见的未来?

这两封锦囊但凡少了其一,耿照的命运势必将全盘改写……不,是天下武林,所有人的命运都将大大的不同!诛杀殷横野失败的结果,耿照连分毫都不敢想像,简直是最最可怕的恶梦。

“那……第三封锦囊呢?”少年急忙追问。

“约莫在半年前开启,写的就是这首遗偈。”刁研空道。

八叶的秃驴们自从不打生打死之后,除了钻研佛法学问,也没别的事好干,一眼就能看出此偈是所谓的辞世之句,至于是为何人所写,却不得而知。其时南冥仍在耿照麾下,正筹划诛杀殷贼之事,只得将遗偈交由回山的刁研空,让他去这个叫“丽人湖”的地方瞧瞧,顺便打听护法狮子王的下落。

毕竟三封锦囊开完,离三昧与八叶院最后的联系已然断绝,匆匆三十年过去,上头的人也想知道“无漏心果”这烫手山芋最终的处置,是否已交到七水尘手里。

刁研空在南方找到第一个丽人湖时,差不多就是朝廷发布殷贼谋反那会儿,老书生隐觉不祥,猜到离三昧是替谁写的遗偈,毕竟前两封说的都是南冥之事,果然不久后就听到师弟的死讯,以密信回报本山。

他想过到越浦找耿照,接回南冥的遗体,但文殊师利院的座师泥黔尊者命刁研空按锦囊行事,以免误了天机,刁研空遂从南到北走过十一处名为“丽人湖”的风景名胜,最终在越浦打听到北方的渔阳附近还有一座,只是较不出名,仅当地土人知晓;结合“七玄入侵渔阳”的耳语,这才会过意来,明白离三昧不仅让自己来接师弟的遗骨,投入湖中,更埋下他与耿照重逢的契机。

故意显露行藏,好让潜行都掌握,亦是出于此节。

“……偈里不是说‘满缸尘’么?老朽便沿湖找这个缸。”刁研空叨叨絮絮解释。“没想不是装蜜饯的缸子,而是装骨灰的。护法狮子王实在太惜笔墨啦,锦囊忒大,四五张信纸也尽装得,写仔细些不好么?”居然抱怨了起来。

耿照和石欣尘哭笑不得。耿照又问了些奉玄圣教、天霄城的事,刁研空都不甚了了,像天霄城这样的名门,行走江湖之人自不能一无所知,但亦极其有限,未逾江湖耳语的范畴;奉玄教他连听都没听过,这个万儿与八叶院毫无关联,石世修的推论显然站不住脚。

退万步想,离三昧是连幽邸一战的结果,都能提前三十多年,以三封锦囊精确操控,无负于“近神非人”四字考语。这样的人要并吞渔阳,决计不是眼下搞得一地鸡毛、进退失据的狼狈相,更不致让耿照以一人之力,便能轻易挑动。

往大处说,能让离三昧出手的,也只有“杀死殷横野”这种足以颠倒乾坤、影响天下的大事,无论死海血骷髅或虫海木骷髅,都远远没有这样的格局,她们的顶头上司器量如何,可想一斑。

虽有“‘无漏心果’不是武功”的疑义尚待廓清,但石欣尘的推论可能更为可信,法身厅即是圣僧的最后归处,八叶院的重器“无漏心果”、方骸血如何习得随风化境……恐怕都得在那里寻找答案。

如此一来,原本耿照并不急着出发前往法身厅,打算先顺藤摸瓜,反向从纸骷髅手里救出二郎的盘算,恐又生变。

少年陷入沉思,三人一路沿着湖堤越走越僻,不觉已离酒楼有二三里远。

丽人湖堤筑于青鹿一朝,原是拦河蓄水之用,数百年间竭鱼江几度改道,兼且地力枯竭,耕地迁移,此间已无昔日的大片田园,反倒处处是笔直的白杨树,适值花期,枝头一簇簇雪白杏黄,煞是好看,上巳佳节前后总是游人如织,又管叫“白杨堤”,在附近很有些名气。

堤坡接地渐趋平缓,虽仍行于湖岸,绿地与潟洲的界线却越来越不明显,而面湖的白杨有成林的趋势,背林面湖的风光更好,周围的环境也更为幽隐静谧。

耿照回过神来,发现脚下已无铺石道路,更像是人踩出来的林径,本想招呼二人回头,忽见前方有人以木栏锦帐围起三面,只留下面湖的视野,像是豪门富户出门踏青,欣赏湖景的作派,不想多生事端,低道:“大师、石姑娘,咱们还是莫扰人兴致,就此回头罢。我让酒楼整治一桌素席,与大师同吃,大师莫嫌我简慢。”

刁研空虽是连连拱手,倒也没有推辞,压在白眉底下的眼缝里仿佛来了光,兴致盎然,溢于言表,便如小孩子一般,连先前那股拘谨的神气都消淡许多。

石欣尘差点忍俊不住,嘴抿姣美,优雅地拄杖一让:“大师请。”侧身曲线柔润如水,峰壑宛然,便是剪裁相对宽松的襦裙也掩不住。

蓦听一把清脆动听的语声,自围栏中传出:“杏春阁的素菜糟糕透顶,更糟的是厨子的人品,为掩手艺拙劣,用的不是菜油,而是豚膏。大师若未持戒,倒也吃得。”

“杏春阁”即为耿照等三人与刁研空相遇的酒楼之名,而“豚膏”则是猪油的雅称。杏春阁的大厨烧不出可口的斋菜,竟以荤腥的猪油取代菜油来增香,罔顾茹素之人的持守,果然人品极劣。

刁研空闻言不禁露出失望之色,整个人仿佛凭空缩小了半圈儿,佝偻的背脊都快成罗锅儿了,喃喃低道:“难怪,闻起来忒香。”敢情在丽人湖转悠的这几天,日日嗅着杏春阁后厨的香味,才让对酒楼整治的素席抱有如此期待,谁知竟是场骗局。

耿照却与石欣尘对望一眼,俱都打醒了十二分精神,小心戒备。

那围栏中的女子声音不大,入耳却是字字清晰,并非贴近说话的感觉,而是根本听不出远近距离,十分诡异。

石欣尘自己便是修为深厚,要运功将语声远远送出,令闻者恍若近聆,于她并不难办,却无法做到如这般分明字字悉听,却难辨远近,料想拦道之人十有八九非是善类,暗暗生忧。

耿照与她一般心思,抱拳朗道:“感谢姑娘提醒,我等另寻一家酒楼便了,就此告辞。”他虽用不了内力,但不使内力本身就是疑兵,对方若有心寻衅,又或早已埋伏在此,必知他的身份;堂堂七玄盟主,却刻意隐藏实力,来人投鼠忌器,多半便不敢轻举妄动。

女子笑道:“盟主这便走了,说不定是要后悔的。”语声方落,两名侍女掀开围栏锦帐一角,一左一右,挟着居间一名穿着花裙子、身段婀娜的妙龄少女,平日灵动的一双大眼紧闭着,噘翘的樱唇微微开启,瞧着是昏迷不醒的样子,却不是绮鸳是谁?

“此姝身手奇佳不说,更难得的是过人的直觉与洞察力,机敏胜似狡狐,为给盟主一个赏光留下的理由,我安排了三拨人想拿住她;莫说沾着衣角,连接近她都办不到,总能教她泥鳅般一溜烟滑将开来,转瞬便失去踪影。

“迫于无奈,最后不得不拉下脸来,拜托一位本事超群的好姊妹,欠下好大的人情。如此人才,想必盟主定是心疼得紧了。”

失算。耿照心中扼腕,面上却不动声色,冷眼以对。

对方见他没什么反应,掀起的锦帐又“唰!”一声放落,双婢连同被挟作人质的绮鸳俱都失去踪影,再难望见。

绮鸳和他的距离太近,近到足以成为敌人的目标。女子的话语自是不能全信,但她声称“安排了三拨人”剑指绮鸳,若依潜行都的标准配置,盯梢两两一组,能互相照应,绮鸳多少还有脱身的机会。

是他打乱了少女们赖以依存的、通过严苛的训练和完成任务累积而成的宝贵经验,迫使绮鸳修改准则、硬开恶例,不断以更糟糕的条件,应对盟主越发无理的要求,最终落入敌人之手。

他一定得救出绮鸳——掌中忽地传来一股温腻软滑,比绢子的棉质更轻软也更柔润,却是石欣尘悄悄将手绢塞回他手里。

耿照不知她何时发现绢儿的原主其实是绮鸳,但女郎清楚传达的“我们把她救回来”的意思,此际适足以将他拉出自责的深渊。少年的身躯微微一震,似能感觉力量透体而入——其实他什么也感觉不到——定了定神,闭目调匀气息,冷不防开口:

“阁下此举,意欲何为?”

语声虽不甚大,却似平地绽焦雷,力量甚至贯透锦帐,不只支撑帐子的木构,连周围林树都为之一晃,帐里传出侍女们不及压抑的惊呼,甚至有疑似撞倒几案、扑簌仆地的声响。

耿照没料到这招效果竟如此之好,只觉胸中隐隐血沸,浑身气力充盈,正欲突入围栏救出绮鸳,蓦地围栏之后的白杨林顶,响起大片的扑翼拍击声,漫天白羽飞散间,大批雪白色的禽鸟蜂拥而出,挟着一阵刮面微疼的料峭大风落于湖上,然而飞雪般的羽落却未停歇——

片刻少年才意识到,那既非羽毛,更不是雪片,而是被风刮落的白杨花。

暖春前的最后一阵寒风,将黄白花朵由枝头,一股脑儿地扫向湖涛。

花雪纷落间,木围锦帐亦随之飘起,露出围内被风吹得举袖掩面、东倒西歪的妙龄侍女们,还有蜷倒在地的绮鸳;唯居间胡床上的一名男装丽人凭几斜倚,不为所动,大把的乌溜青丝拂掠雪靥,更显出她的闲适慵懒非比寻常,还有那一抹似笑非笑的薄薄唇勾。

四目相对间,耿照仿佛被当胸打了一拳,突然失去言语的能力,遑论思考;待意识恢复运转时,脑中没来由的浮现四个字,只此四字,挥之不去,满满地占据思绪,其实同昏迷也相去不远,依旧动弹不得,难以应对。

人间……绝色。

人间。绝色。

人间绝色!

第八四折 血土难分 麓静鸿留

少年平生多识绝色。

舒意浓位列“北域四绝色”榜内,“妾颜”艳名天下皆知,便不论武林,依然是渔阳首屈一指的美人;横疏影玲珑娇小,轻得能作掌上旋舞,比例完美,姿容绝艳;明栈雪更是清冷不驯,皎如寒月,偏又生香活色,诱得人欲海翻涌……高贵如皇后娘娘,诡丽似“倾天狐”胤野,脱俗胜仙若蚕娘,于“绝世美人”一节,耿照可谓是眼界高超,所历非比寻常。

然而女郎却与她们绝不相同,自非更美,而是更不真实。

相较于这些活生生的、有血有肉,风姿各异的绝色佳人,胡床上的男装丽人宛若一具有了意识、会动会笑的玉雕,近乎完美的五官线条没半分真实感,透出雪肌的淡淡青幽也是。

若非她笑起来的时候,右侧的嘴角下方有枚浅浅的梨涡,耿照几欲生出“不似活物”的悚栗感,越美越是令人惴惴不安,仿佛妖物化作人形,无法对女郎产生遐想,遑论欲念。

拜此所赐,少年总算及时回神,锐目一扫,见木围中除女郎之外,仅有四名侍女,年纪幼小,适才挟持绮鸳的两人虽俐落敏捷,却没什么内家底子,合身的襦裙也藏不了兵器,威胁有限。

耿照乘全身血热如沸,跃入木围,正欲抄起绮鸳的膝颈横抱而出,蓦地脑后风至,唯恐避开将使绮鸳直承攻击,抽出一旁架上的钢刀回身挡架,“铿”的一声巨响,硬生生接住兜头击落的一条长棍,肩头微转,刀板一偏,径削向来人持棍的双手!

那人“哼”的一声嗤笑,连遮面的黑巾亦掩不得,棍转如轮迫开刀势,缠着金丝的棍头忽从一片轮影中标出,如龙出海,直刺耿照面门,使的竟是枪法。

耿照正圈转钢刀抵御棍花,冷不防棍头突入中宫,眼看避无可避,刀立中门,反手一压,猛将长棍荡开!这一下莫说腰腿下盘,连手臂都不及打直,劲无从出,全靠腕力,来人竟被带得身棍歪斜,几欲侧倒,不禁赞了声:“好!”嗓音清脆,既飒又娇,一如那身鱼皮劲装裹出的婀娜曲线。

不待少年缓过气来,黑衣女郎棍头一抖,轻松脱出刀板压制,稍挪即回,狭小的幅度与旋搅的狞恶风压简直就不是一路,劲力沉雄,仿佛能劈开正面奔来的重甲铁骑,直把棍当成偃月刀来使。

耿照跟在刀皇身边的这段时间里,武登庸并未传授什么高深武诀,讲的全是入门基本功,刀法尤其如此,劈、斩、砍、挑、撩、滚、刺,乃至身形步法等,将褚星烈为耿照打下的好底子,从“无意为之”晋入“随心而动”的境地。原本的见山不是山,至此突然又有了山的样子,知道何以为山。

黑衣女郎的招劲俱都不凡,但耿照自与天痴上人交手,对“巨力”的标准已提高到常人难以想像的地步,即使女郎随手一抡一刺,皆有断金碎石的威力,在他看来也就是速度快些、力气大些,别被打中就好,并不觉得如何难当;专心应对下,渐不受周遭的影响,宁定空明,于虚识中练过的刀路一一浮现心头,应手而出。

在旁人看来,两人却是越打越快,仿佛已为此对练过千遍万遍,或接或截,攻守难分。

女郎的长棍舞得泼风不进,一径绕着耿照呼啸旋扫,人如飞燕棍如龙,精彩纷呈,令人目不暇给;居间的少年巍然不动,单刀东出西突,似银瓶迸裂,很难说是棍作龙蟠锁单刀,抑或是刀城如枷困恶龙,进退趋避无不险到了极处,偏又妙到毫巅,观者连大气都没敢喘上一口,难以想像接战的压力。

耿照战得酣畅淋漓,胸中轰震如擂鼓,忍不住放声长啸,忽听“铿”的一声激越清响,余音震颤如铁筝弦响,悠扬漫荡,却是单刀再也受不住力,迎着棍头断成两截,同时震得长棍反弹而回,两人的膂力终于分出了高下。

震音所及,木围四角的支柱“喀喇!”隔空摧折,帷帐裂散,四名侍女掩耳仆地,连惊呼都发之不出,半天无一挣起,不知是被震晕过去,抑或娇躯酸软,手足无力。

耿照暗呼“不好”,硬着头皮以半截残刀接战,谁知女郎竟未乘势追击,反而点足飞退,一个起落便已没入林间,隐入四散飘飞的织锦残帐之后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
耿照才想起未细看她露于覆面巾外的眉眼轮廓,甚至没怎么留意身形高矮,只依稀有着蜂腰长腿、双丸跌宕的印象,较之斜倚胡床的男装丽人,这模糊的形影反倒更加勾人,亦是尤物。

力战方歇,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软炙烫浸透关节,耿照须咬紧牙关,才不致痛呼出声,忍着不适抱起绮鸳,已无余力跃出木围。胡床上的男装佳丽单手支颐,俏美的梨涡清浅动人,堪称她浑身上下最有人味处,美眸灵动,好整以暇地打量少年,却难以看出心思。

人,毕竟无从揣想妖怪或寄物之灵的想法。非我族类,其心必异。

石欣尘与刁研空迟未见耿照救出人来,双双掠至,石欣尘的眸光不敢稍离那诡丽美人,低问:“你还好吗?”笼于袖中的右手悄悄挪于耿照背门,蓄势待发。

自从她知道耿照和父亲一样,亦受彼岸花之害,无法感知内力,便向少年提了个有趣的提议——浴房交心之后,石欣尘总觉该履行对绮鸳的承诺,不能教她的盟主在如此不利的情况下,平白为自己涉险。

“……代我运功?”

“也可以理解成推血过宫。”女郎娴静一笑,垂敛美眸。“只不过目的非是助你调匀气息,而是反过来激发内力,让功体活络到能立即出手的程度。”

她多年来日日为父亲推运真气,防止石世修的功体废弛,逐渐掌握诀窍,以父女俩的同源内力,确实可以实现这样的效果。石世修接见外人时,石欣尘几乎未曾离开过父亲,总是常伴于轮椅侧畔,正为此故。

耿照见她发梢湿濡,肌肤柔亮,红扑扑的雪靥更添一丝少女感,不住从颈间襟里蒸出温热的体香,虽是衣着齐整,分明是才沐浴完毕的模样;如此不避嫌疑,深夜叩门求见,委实太过引人遐思,不想却是来钻研武功心法的。

不幸的是:且不说耿照的修为不下于石世修,体内的化骊珠、蛁血等诸般力量来源,远非石欣尘所能掌握,两人修习的心法更无半分相通之处,忙活半天仍不见效果,颇令石欣尘感到气馁。

耿照正想着如何出言安慰,灵光一闪,喜动颜色。“石姑娘,我有个法子。你毋须为我推运功体,只须加速血行即可。”

“加速血行……像袪除风寒那样么?这有什么用处?”石欣尘半信半疑。

用处可大了,耿照心想。《非为邪刀》的威能绝不下于东洲通行的内力体系之巅,连天痴上人都兴致盎然,颇欲一探,但对现阶段的耿照来说,“需要热身”却是个大麻烦。要想发挥《非为邪刀》十成威力,所需血行的剧烈程度,可不是随便动一动就行,大大限制了出手的时机和灵活度。

尽管不明所以,但这要比推运少年的功体简单多了。都说破坏容易建设难,石欣尘只须透过腕脉,将内息度入耿照体内,便能激发碧火真气的防御本能,加速血行。

惊觉木围之主来意不善,石欣尘便悄悄以此法为他推血过宫,完成运使《非为邪刀》的准备。耿照本想迅速抢出绮鸳,如此尚有脱离此地的余裕,料不到男装丽人还藏得一手,把少年储备的战力磨耗殆尽,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心计,只能说留人之意十分坚决。

若有得选,耿照实不欲动武,但真要打起来,即使男装丽人有与使棍的黑衣女郎相若的实力,己方三人联手,也不致任人宰割——

“……林中尚有高手。”石欣尘像是听见他心中盘算,压低声音道:“方才像被盯上似的,我不敢分神,才未及时出手助你。”

耿照心底一沉。他没意识到自己和黑衣女郎打了忒久,那种酣畅淋漓、全力施为的痛快模糊了时间感,但刁、石并非出于信任才让他独斗,而是被林中迸出的气机遥遥锁定,不能也无暇分神,对方正等自己意志松懈的瞬间,极招便要出手——石欣尘强烈感应到这样的危机,那气机凝练到如有实体,绝非幻觉。

能以一人之力牵制刁研空、石欣尘两大高手,修为怕还在黑衣女郎之上,对方显是精心布置,七除八扣下来,依然稳操胜券。

“这北方的菜馆,竞争竟是这么激烈的么?”刁研空喃喃道:“为阻老朽吃上一顿难吃的斋菜,连这般华贵的木围子都打烂了,实在令人感佩。”双手合什,长揖到地,看来是真的充满感激。

男装丽人坐起身来,似笑非笑,曼声道:

“大师千里而来,馊水猪食,未免简慢,如若不弃,我备了道名为‘越冬甜’的点心,请几位同品。”柔荑轻摆,侍女们送上裹了丝滑锦缎的蒲团,收拾翻覆得一地狼藉的几具摆设,重新架起木围锦帐,这才退下。

围栏掀倒后,依稀见得后方的白杨林中另有帷帐,内中应是野炊用的炉灶,馥郁的食物香气随风飘来,嗅得人腹中枵鸣,食指大动。

新的锦帘木构亦是从林中取出,令人忍不住怀疑:那男装丽人是否早已料到这个结果,才事先带来备品?

耿照想起适才跃入时,围栏内的家俱不但量少且低矮,空间看似有限,却不碍两人动手;那刀架是唯一一样高逾腰际的,却只摆了一柄单刀,差不多就在他这样的身高伸手能及处,既无作用,也不美观,像是专等他在黑衣女郎来袭之际,顺手抽出抵御;这么一想,就连昏迷的绮鸳被摆放的位置,也像经过精心设计,绝非被随手抛落。

(这是……在试探我的武功么?)

难怪黑衣女郎并无杀意,更像是比武较技,成心逼出对手的压箱底绝活——少年会过意来,这才落坐蒲团,将绮鸳抱在怀里。

石欣尘微露讶色,然而毕竟信他,也跟着叠膝侧腿,坐了下来,接过绮鸳,检查她的心搏脉象,以指尖轻揭眼皮,凑近少女口鼻闻嗅,好半天才对耿照低道:

“中了些迷魂药物,不碍事。”取出一小瓶药丸喂她吞服,让少女卧于膝上,继续酣睡。

“这丫头太过灵动,不得已才让她睡会儿,盟主勿怪。”男装丽人浅浅一笑,姣美的小巧梨涡清晰浮露,口气像是喂街坊小孩吃了块糖似的,轻巧得令人生寒。

她坐起身后,耿照才发现女郎极瘦,肩宽腰窄,胸乳极薄,曲线却依旧润滑如水,稀罕地不显半分棱峭骨感,轻灵如仙,美不胜收。若非那股“不似活物”的妖异气质,料想足以令男人发狂、深溺欲海,堪称是罕世的尤物。

石欣尘不仅貌美,气质更是高雅出尘,常人站在她身边,不免生出形秽之感,但在此姝之前,欣尘姑娘却显得有血有肉,格外具有现实感,是活生生的、会引人浮想翩联,甚至生出媾合淫念的平凡女子,非是一尊挑不出半点瑕疵的精巧玉像,仿佛内里藏妖,才得言语坐卧。

耿照不怕看她,而是不喜那无瑕的异质器物感,转开目光,冷道:“姑娘若想试探我的武功,毋须如此造作,登门投帖即可。对我的下属出手,将被视作挑衅七玄盟,希望那不是姑娘的本意。”

“可是很值得啊,打得实在是太精彩了。”男装丽人拊掌笑道:“我听人说,盟主武功盖世,年纪轻轻,便连败李寒阳、邵咸尊,混一七玄,锋头一时无两。难得江湖流言,也有不是胡诌的时候。”

她微笑注视着浑无笑意的少年,仿佛这样就能碾碎两人间凝滞的空气,末了见耿照不为所动,才慢慢敛起笑容,垂眸淡道:“我等江湖人,不废文武事。盟主的武功是过关了,不知文事如何?”见耿照无意接口,也不在意,浅浅的梨涡一绽,怡然问道:

“敢问盟主,我是谁?”

“你多半会自称‘玄先生’——这个玄字,乃是玄远滩的‘玄’。”耿照淡然道:“但你其实是落鹜庄当代之主,不是姓怜,便是姓解,是随母亲之姓。今日前来,是想看看较之须于鹤,乃至于背后操弄那厮的阴谋家,我七玄盟是不是更好的合作对象,毕竟天霄城被瓜分后,下一个便是你落鹜庄了。”

女郎笑起来,双手掩口的动作十分孩子气,这非但未曾消损她的美貌,还能拉近与他人的距离,令人不自觉地生出亲昵之感,仿佛目睹女郎不为外人知的一面,仅有自己能见得,为不负这份优遇,须得倾心以待。

耿照却觉满满的违和。到底……是哪里奇怪呢?

“敢问盟主,何以见得?”

“七砦之中,只有落鹜庄的底细难以摸透,无论如何打听,都问不出当主的名讳、何人主事等,”耿照道:“这表示你们很早就意识到了潜行都的存在。针对我的侍女出手,就像签下了大大的‘落鹜庄’三字落款,想装作不知道都难。”

“哎呀呀,真是不留情面的讽刺呢。”在亮出“玄先生”的化名以前、就被抢先叫破家门的绝代佳人抿嘴挑眉,笑道:

“莫非‘当主’二字,也纹在我额头上?”

“昔日怜清浅、解灵芒和解玉娘三姊妹,人称‘明霞三美’。”耿照哼道:

“你瞧着像她们女儿一辈,继承了容颜,继承姓氏与家格也不奇怪。虽能支使高手,却以拦路设局为接触的手段,代表家中没有更老成持重的人能说得上话,是个少主当权、家道中落的局面。”

女郎噗哧一笑,梨涡益俏。

“你是夸我漂亮呢,还是骂我无用?我都糊涂啦。”白皙微透的纤指轻抚乌木扶手,明眸垂落,似笑非笑。“何以继天霄城之后,便是我落鹜庄?

“门楣虽高,无有男丁,巾帼少主,族内凋零。”耿照淡然道:“贵庄就是没有天险的天霄城,便把对天霄城做过的事照虎画猫,再做一遍,都说不上费劲,何乐而不为?”

女郎露出赞许之色,玉笋般的左手拇、食二指轻捏挺翘的下颌,直视少年。

“那么,就只剩一个问题了,耿盟主。”

“我会赢。”

“你不会。”女郎怡然道:“劫远坪上,你当七砦中只要有四砦投下‘保天霄城’一票,以四胜三,舒意浓便能逃过一劫;先不说你手上有没有三家之票,这个算式不幸是错的,你唯一的胜机不是四胜三,而是五胜二。盟主想明白,错在哪儿了么?”

一旁的石欣尘满头雾水,想了一下,才意识到女郎的“只剩一个问题”,问的是少年有无把握助天霄城,在与反天霄城阵营的对垒中胜出,是故耿照才回以“我会赢”,旋遭女郎否定。

阵法的基础是术数,石欣尘家学渊源,对算学便不敢说精通,起码也是远超常人。“四胜三”对照此际天霄城的困境,并不难懂,是指在劫远坪的英雄大会上,须于鹤势必对舒意浓扣上若干罪名,最终交由七砦公决;发起攻势的行云堡,以及被动迎击的天霄城,都不会做出违背自身立场的表态,如此一来,能拉到另外三家支持的一方就会赢。

这位并不否认自己是落鹜庄之主的绝色佳人“玄先生”,信口否决了耿照的豪语,绝非意气而已,实有一定根据。

石欣尘与父亲在钟阜才待几天,已听市井耳语说,反天霄城的一方除行云堡之外,另有烽烟楼、鸣珂帝里、落鹜庄,四家联手,已逾中数,天霄城瞧着是毫无机会。能从普通百姓口里听见江湖事,代表情报溢出武林范畴,难以造假,局势走到今天,对天霄城就是这么不利。

但玄先生说的“五胜二”,石欣尘却不明白。投票表决,逾半者胜,为何天霄城须得五票才能赢?恁是翻遍古往今来一切算典,也决计没有这样的道理,只能认为是砌词强辩,故作惊人之语。

余光瞥见刁研空连连点头,抑不住满心狐疑,低声问:“大师也觉得是五胜二么?”其实是希望听到老书生吐出个“不”字,支持自己的想法。

刁研空闻言一愣,先点头又摇头,竖起单掌五指,拇指扣落。

“不该说五胜二,是四胜二才对。嫌疑之人,岂能参与公决?能投票的只有六家,而非是七家。”石欣尘恍然大悟。

天霄城做为被指控的对象,即使自称清白,不过是表态罢了,实际上参与公决的只有六家,由六砦投票决定是否采信其说词,三对三是平局,四对二才能分出胜负。若以七砦之数综观之,须得有包含天霄城自己在内的五砦认可,才能够免于获罪,故尔说是“五胜二”。

行云堡只消拉联三家,便能置对方于死地,较之得到四家支持才能免死的天霄城,先天上具有极大优势。

耿照听到“五胜二”的瞬间,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盲点所在,为舒意浓出谋划策的这段时间里,始终有种“哪里不太对劲”的违和感,料不到却是在丽人湖畔的锦绣围栏里,被这样一名诡丽女子点了出来,不觉汗涌。

“拉联三家支持”是己方整个战略排布的最核心,打造飞还令、救援梅少崑,都是绕着这个核心应运而生。

耿照并没有单押如梦飞还令对七砦的羁縻与号召力,毕竟江湖进退,利害往往在道义之先。为让舒意浓出示骧公遗宝时,能对六砦生出震慑的效果来,他私下还有许多布置,漱玉节、薛百螣,乃至像聂雨色这样的外援客将各负任务,迄今仍奋战不懈,未曾放弃。

即使计计奏效,也只能拉得三家背书,按玄先生的推演,距“五胜二”的胜盘仍少一家,少年这才惊觉自己是为一场必败的棋局辛苦操劳,越是努力,结局也越讽刺悲哀,“天霄城沦为武林公敌”的下场势不可免,七玄盟近退失据,恐将坐实入侵渔阳的罪名。

还有……还有哪一家是能撬动墙角,挖将过来的?看来,也只有鸣珂帝里了。

不行,帝里冯、岳二位长老惨绝于放鹰寨,这条血债莫宪卿是记在舒意浓头上的,并未与之绝不两立,也很难令其作壁上观,遑论拉到我们这里——

心念电转间,耿照已开始苦思对策,但他之所以没对有“帝里”美名的鸣珂镇下手,原因便在于苦无素材,既没有曾施恩于莫氏的人情可讨,眼下也缺乏卖人情的机会,行云堡只需要稳稳拉住鸣珂镇、落鹜庄,起码是平盘开局,再加一着便能将军……

所以她今日,才专程等在这儿的么?少年恍然而悟,仓皇顿止。

仿佛鬼使神差一般,恢复镇定的瞬间,他突然明白女郎身上的违和感是怎么回事了。

眼睛。美得不似活物、明明是略浅的艳丽琥珀色,从某些角度看甚至漾着醉人酒红的,清澈透亮的美眸,却给耿照一种冰片似的苍寂之感,不管她露出什么样的表情,说着挑衅、装傻乃至勾人的话语,眸里都无丝毫波动。

那是绝色丽人浑身上下最冰冷也最寂静,最缺乏生气的部位,是真正意义上的死物,只因它委实太美,以致使人忽略了异样的死寂。

“玄先生”自是来试探他的。天霄城若惨遭瓜分,舒意浓沦为祭旗的牺牲,乃至阴谋家的玩物,下一个就轮到落鹜庄了。

若耿照未通过试验,起码不是玄先生以为能合作阻止须于鹤的对象,她大可拍拍屁股走人,毋须出言提醒。

点出“五胜二”的关键,已足够说明落鹜庄的立场,便非站在天霄城与七玄盟这一边,起码也是两不相帮。以女郎的聪慧明断,料想不致傻到做个骑墙派,以为这样便能置身事外。

世上没有真正的局外人,只是入局早晚而已。

问题在于耿照无法信任那双眼睛。

“在下知错。多谢庄主指点迷津,就此别过。”措辞虽较前度客气许多,但不想与她多谈的意思,却也再明显不过。耿照正欲抱起绮鸳,却听玄先生笑道:

“盟主不想听听本庄的投名状么?来都来了,失之交臂,岂非可惜得很?”

“贵庄前度向敌,此际又来说向我,临到劫远坪之上,还能投张白条儿,占个两不相帮的‘公道’。这般变化多端的投名状,请恕在下不敢看。告辞。”

玄先生“哎呀”一声,笑睇他身畔的石欣尘,梨涡浅浅,分外亲人。“老实人一来气儿,说话特别狠哩。他若总对姑娘好声好气,多半是心向着姑娘,不是真怕你。”

以石欣尘的年岁阅历,心知辩驳、斥骂只是遗人话柄,徒显心虚,尽管雪靥微红,也只从容端坐,并不还口,仅仅是柳眉略蹙而已,尽显闺秀风范。

“我在盟主的侍女身上刺了两针。”绝色的男装丽人轻掸裤膝,好整以暇道:

“嗅着像是合欢的气味,其实是种名为‘静麓子’的奇药,以银针蘸了刺穴,能使人昏睡,就像寻常的迷魂散。若无解药,两刻后便会开始手足抽搐,心跳、呼吸渐渐趋缓,终至命绝。算算时间差不多啦。

“绝不是‘玉面观音’的医术不行,那位出身莲宗八叶院的大师亦精通岐黄,同样没瞧出端倪,盟主切勿责怪石姑娘。至于疑她忌妒小侍女与盟主亲近,刻意隐瞒什么的,更属子虚乌有,我料石姑娘心怀清朗,盟主休疑。”

仿佛呼应女郎的笑语,耿照怀里的少女突然轻颤了起来,手心冰凉,气息紊乱不堪,仿佛吸不进空气般,微微扭动的娇躯瞧着十分痛苦。

“你————!”耿照霍然回头,咬牙低咆:“解药!”

“好啊。”玄先生伸手探入胁腋,取出一只彤艳艳的织锦小包,耿照这才发现她的袖底袍侧均开着长长的衣褶口子,收边齐整,乃是改良自青鹿、朱鹭朝的公卿服古制,当时的贵族习惯在衣里缝制贴身的内袋,袍内另着有单衣,也不致裸露肌肤。

但女郎掏出小包时,那霜铄到有些晃眼的白却非织锦棉麻之白,光润也不同于丝织品,耿照急切中难辨所以,愣了一愣,才意识到是女郎的肌肤,胜似雪绫,瘦不露骨,无比丝滑;至于雪酥间乍现倏隐的那一抹鹅黄是肚兜还是诃子,实无闲心去想,反手接住小包,打开见是一只精巧的琉璃小匣,匣内整整齐齐嵌着六枚蓝汪汪的金针,气味略显刺鼻,毋须问便知淬了药剂,不是什么好东西。

“这是‘静麓子’的子药,别弄丢或弄断了呀,药解是配对的,母子连环。失此六针,就算是我也救不了她。”

女郎怡然道:“第一针在足三里,针落一寸六分,痉挛可解,呼吸心跳亦当恢复正常。”

三人面面相觑。刁研空早将绮鸳接过去,合什说声“得罪”,为少女略松衣襟腰带,把脉度气,连他都没听过什么“静麓子”,但医方毒方本多别名,一旦变化下药之法,也可能与原本的方子完全无法联想在一块儿,此乃常事;胡乱抢救,徒然送了绮鸳性命而已,未敢轻率施救。

听了女郎的说明,耿照无助地望向二人,难以决断。

石欣尘与刁研空交换眼色,一咬牙道:“我来。”除去绮鸳的右脚鞋袜,依言施针,果然少女那癫痫似的异样抽搐迅速消褪,呼吸心跳也逐渐平稳下来。

“第二针呢?要刺哪儿?”耿照强忍怒气,明显放低姿态。

“那是两个时辰后的事了。”玄先生浅笑。“这又不是毒,是药,只是用得不好也能取命罢了。我料不能轻易留住盟主,才出此下策,望盟主包涵。”

少年点点头,道:“她若不能尽复如初,我会让贵庄付出代价。”语声甚轻,却听得石欣尘不寒而栗,初次体会到眼前的少年是货真价实的七玄之主,他的温和与大度不代表软弱可欺,这两句话里所蕴之血雨腥风,甚至不需要更露骨的威胁。

玄先生却浑不在意,满口子答应,就差没拍胸脯保证,双掌一合,盈盈笑顾:

“好了,现在既然有大把的时间,咱们先来吃甜品罢。”轻拍柔荑,侍女们以托盘端来瓷盅,掀盖后浓香扑鼻,甜润诱人,汤色作乳白,却是道热羹汤,应是她先前提到过的“越冬甜”。

女郎做了个“请”的手势,不待客人回应,自持调羹,小口小口品尝,看似吃得十分香甜,然而美眸仍是寂静无波。

耿照根本不觉得她是真爱吃,甚至怀疑她能不能尝到味道,无意动手,饥肠辘辘的刁研空倒是老实不客气的吃起来,没管有个中了毒的现成案例在旁边,转眼吃了个碗底朝天,玄先生又让人给他端一盅来,也没见老书生毒发身亡就是。

“快吃呀,冷了就不好吃了。”

女郎殷勤招呼,整个人又多醒几分,灵动更甚此前。

“赶紧吃完,还有正事待办。”明显是催促的意思。

她手里握着绮鸳的性命,能让耿照听话到什么地步,石欣尘也抓不准。绮鸳虽再三强调与盟主并无私情,但石欣尘早已不是天真的小女孩,绮鸳对少年的心思她还是明白的,只没想到耿照真会拿起调羹。

给七玄盟主下毒的好处可多了,操弄得当,能把七玄七砦都攒在手里——

回过神时,她已夹手抢过耿照的瓷盅,用他的调羹尝了一口,连盅带匙“砰”的一声砸回他身前的几上,小脸涨红,饱满的胸脯急遽起伏。

我跟个小丫鬟赌什么气?未及自厌,石欣尘忽睁大美眸,微微一怔,整个人轻飘飘地似欲升天,忍不住笑了出来。

她并不嗜甜。爱吃甜的是厌尘,从小吃到大,蚂蚁似的口味就是改不了,直到这匙温热的甜粥入口,她才明白妹妹说过的“吃到会忍不住笑起来的味道”,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。

这粥的甜味温润而浓郁,香气却十分清幽细腻,两者看似扞格,在盅里却调和得十分完美,馥郁不抢清香,而是分进合击,相辅相成。

更重要的是:浓稠的粥汤里似有股奶味,如与酪浆同煮,但玄先生分明说是素斋,也喊破了刁研空的八叶院出身,故意骗他吃一碗乳糜粥的意义何在?偏偏这股奶味正是整碗粥的精神所在,乳脂不但使口感更温润,甜味更是得到了升华,无论是蔗糖或蜂蜜,都不能调出这般和谐的美妙滋味来。

一向小食的石欣尘不知不觉吃完整盅,蹙眉道:

“这是……百合莲子羹么?”

“还有松仁。”男装丽人笑道:“那股解腻的清香,便是由此而来。这道粥品是我庄在赏鹜时必定食用的老传统,若在秋冬之际品尝,正值百合、莲子、松仁的产期,择鲜用之,称‘三鲜盅’;此际烹煮只能用干货,管叫‘越冬甜’。两者的滋味有微妙差异,今年霜起之时,不妨再来我庄品尝。”

石欣尘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,斟酌着字词,小心翼翼地问:“这粥中另有一股脂香乳甜,不知是如何仿制出来?”

玄先生瞥了她一眼,似笑非笑。“你是怕我真以酪浆入菜,这位莲宗八叶院的刁大师连尽三盅,不免有破戒之嫌,才问得这般委婉么?玉面观音的心计,总是用在很周折细腻的地方啊。”

耿照听得一惊:“已经吃了三碗了吗?”差点便冲口而出,堪堪忍住。看来大师正在吃的竟是第四碗。

石欣尘从容道:“好奇而已,庄主若不便相告,亦不妨的。是我唐突了。”

男装丽人耸耸肩,梨涡绽露,笑道:“这股乳香是以核桃、杏仁,以及在芋田中所生之米熬成,而最后这一味只在我领中出产,其量亦稀,可以说没有了玄远滩怜氏,即无三鲜盅和越冬甜。先祖定下‘赏鹜时食用’的规矩,实寓有深意。”

石欣尘是第二次听她提到“赏鹜”,不明白野鸭有甚好瞧,微蹙起柳眉,玄先生却仿佛看穿了女郎的心思,敛起笑容,柔荑轻摆。“石姑娘不妨回头瞧瞧,便知我意。”

自入围栏以来,三人均是直面着男装丽人,不曾移开目光,闻言略一回首,赫见湖畔栖满雪白的禽鸟,仅喙上有圈绕眼黑绒,细颈修长,姿态优雅,亦无嘶嘎杂鸣,扑翼戏水的声响为唰唰拍岸的湖涛所掩,是以一直以来竟未察觉。

“这是……鸿鹄!”

俗称“天鹅”的鸿鹄是季节性候鸟,只在迁徙时经过渔阳,并非本地所产。耿照自是从未见过,舟山附近水泊环绕,偶尔也会有飞经的天鹅短暂休息,石欣尘并非初见,只是没见过逾百的大群,想像不出眼前的壮观胜景。

“我庄以本地的风土送迎这群外来的娇客,春秋两回,四百年来未曾断绝,这是人与土的血契,也是怜氏世世代代领玄远滩的依凭。”男装丽人的嗓音从脑后缓缓传来,明明清脆动听,不知怎的却有一股低沉悠远之感,浑无半点轻佻,可以想见那张绝色容颜上所浮露的凝肃。

“欲分血土,即为我敌!这便是怜氏的立场。你不喜欢我,我也不喜欢你,然而你我的喜恶毫不重要,耿盟主,我们在这事上的利害是一致的,我需要打怜氏主意的人死得绝惨,足令往后四百年间,不会再有这样的妄人觊觎玄远滩落鹜庄,所以我要送你一份大礼,姑且做为贵我结盟的依凭。”

耿照回过头来。或许是她觉得话说硬了,妩媚一笑,浅浅的梨涡将笑容衬得俏美无那,难绘难描,足堪称为人间绝景。

“盟主若要当作投名状,亦无不可。”

“马上治好她,我答应考虑你的提议。”少年缓缓说道:“她若有一丝一毫的伤损,有一个指节不如原初灵动,如我先前所说,我会让贵庄付出代价。”

男装丽人怡然道:“好啊,我把剩下五个落针的穴位告诉你,估计盟主便叫玉面观音一股脑儿刺了,如此小侍女丢了性命,便算是你干的。约莫石姑娘心底可欢喜了,只不会与你说。”

石欣尘忍无可忍,怒道:“你……为何要如此胡言!”

“这‘静麓子’……莫非是个化凝的方子?”

谁也料不到在这剑拔弩张的当儿,却是刁研空打破僵持,没头没脑的吐出一句话来。

玄先生笑得梨涡更深了,夸张地朝老书生一伸玉手,如对着满场看不见的观众郑重介绍。“诸君请看,莲宗八叶院的含金量,非同凡响啊。”

刁研空颇有些手足无措,见耿照投以询色,定了定神,抚须解释道:“老朽为姑娘把脉时,探得一处毒血瘀凝,近气海而非气海,气血相连如蛆附骨,迁延有十年以上,应非长年喂毒所致,或许是练了门奇特的功法。”

玄先生抿着笑插口道:“那个地方莲宗是比较陌生了,我猜是玉宫。”石欣尘粉面酡红,显也想到一处。

得益于布衣名侯亲授,石欣尘的医术十分高明,但为绮鸳号脉之时,全往中毒急症的方向揣想,虽觉她任脉、冲脉的脉象有异,皆非急症,故未深究,此际听刁研空、玄先生提起,才联想到绮鸳或许练有一门与玉宫相关的奇异功法。

耿照暗忖:“这说的便是‘蛇腹断’。”身为盟主,原不该、也无意向外人泄漏所部的功法秘密,闭口静听,并不接话。

石欣尘心绪飞转,只是难以置信,忍不住问:“莫非这‘静麓子’的针剂……能解此毒?”

“蛇腹断”的毒质一经释放,能杀死盗取红丸的贼人,但潜行都诸女也难逃一死。即使从第一线退下来,以秘法解除毒体,寿命也会急遽缩短,往往在诞下子嗣后便香消玉殒,足以佐证刁研空所说的“气血相连,如蛆附骨”,散毒如同散命,不过急缓罢了。

若“静麓子”化去绮鸳体内的“蛇腹断”毒素,岂非和杀了她没甚分别?金针所蘸的子药刺不刺穴,横竖是个死。耿照不由得着急起来。

“……也不能说是解毒,该说是治病罢?”

刁研空那苍老的嚅嗫语声将他拉回现实。

“针上嗅着应有地龙、牛黄一类熄风通络的珍贵药材,老朽大胆猜测,此方乃是用渐为急,不破坏这个气血相连的结构,而将瘀凝散出,可以想作骗身体毒质仍在,其实已然排出,日后身子再慢慢消化相连之构,终至于无,彻底痊愈。”

玄先生大力鼓起掌来。

“精彩精彩,大师不但完整说出了‘静麓子’的治疗原理,还有其中所用的两味药材,要再多说出一味来,我都想杀人灭口了呢。”

听到绮鸳没有性命之忧,甚至有机会摆脱“蛇腹断”之害,耿照心怀略宽,但很难相信怜氏会用一名潜行都的性命,当成人情来笼络。

绮鸳的性命于他至为珍贵,自不待言,外人却不应有此判断,以两方势力结盟的重要性来看,此礼又嫌太轻。

“盟主的侍女,不过是躬逢其盛罢了。”

玄先生随口道,像是在解释“我为何挑这疋花布”般轻巧,浑不着意。

“我多配了套‘静麓子’,以备不时之需,擒下小丫头时,发现她身负毒脉,正好拿来试给盟主看,总比说破嘴强。盟主拿着这套针具,随我同往,自能见到我庄为盟主准备的大礼;至于能否拿下,还得看盟主的手段。”取出另一只锦绣小包扔了给他。

锦囊中贮有一模一样的琉璃小匣,打开后,耿照才发现并排的六枚金针上方,横嵌两枚银针,同样淬有药剂,隐泛汪蓝。

玄先生越说“正好”、“不时之需”,耿照越不信是巧合。她必是盯上绮鸳,观察良久,确定两人之间的好交情,乃至摸透潜行都秘而不宣的“蛇腹断”秘术,才倚之制定了今天的计划。

连刁研空的牵涉在内,耿照都不以为是偶然,如同玄先生需要石欣尘忽略掉绮鸳所中的“静麓子”一样,她也需要有人说出“这不是毒”的关键证言,才能避免与耿照反目,迫使他在受到箝制的情况下,耐着性子听完落鹜庄的提议。

明知每一步都是对方的算计,仍是走到了这里。这环环相扣的精巧感令耿照极其不适,奈何说不出个“不”字。

“去哪里?”少年紧蹙浓眉,沉声问。

“锭光寺。”

耿照眉头一舒,与石欣尘面面相觑,无法判断玄先生是早知两人的目的地,才有此说,抑或世上真有如此巧法,耿照本无立即动身的打算,冥冥中便有人推了一把,逼他俩往圣僧圆寂的法身厅去。

男装丽人多智近妖,算计极精,耿照唯恐被她窥得有异,不敢与石欣尘对望太久,索性转头直视着她,亮出底线。

“庄主若不把事情说清楚,请恕在下无法同行。”

“七砦中若只能择一撬动,盟主以为挖哪家的墙角,最是有效?”

果不其然。最好的投名状,就是除了落鹜庄自己,再带上至少一家倒戈投诚,加上与梅少崑息息相关的龙野冲衢、双燕连城两家,才能拿稳“五胜二”的盘势。渔阳武林咸以为“麟童”在舒意浓手里,有此推断并不奇怪。

耿照防着她想套出己方于何处用功,以问代答:

“听庄主之言,应有见教?”

清艳无双的男装佳人盈盈一笑,促狭似的咬着丰润唇珠,狡黠更添丽色。

“要挖嘛,就挖谁也想不到的。盟主以为,行云堡如何?”

第八五折 魂梦高唐 卿何翩翩

行云堡的本家高氏早已中落,连做为根本的镖行生意也让与南方来的林大爷。须于鹤说是高家的家臣,东家其实是林罗山,莫说林大爷不涉江湖事,甚至就不是江湖人,行云堡的江湖资本便留与须于鹤运用,林罗山是不管的。

耿照怀疑过林大爷就是须于鹤的背后之人,排除嫌疑后,也想过由此人下手,迫使须于鹤放弃染指天霄城,但终归没能走成这条路。漱玉节经由商场上的人脉打探过林罗山,知他在南方老家号禺有“林癫子”之称,据说激不得,怒即咬人绝不松口,更重要的是:他比须于鹤精明多了,卷入此事,未必对天霄城更有利。

但耿照也好,漱玉节、薛百螣这些老江湖也罢,从未想过挖高氏的墙角。

行云堡最后一位堪称是武林人的家主高声载,乃是一名好大喜功的狂人,志大才疏,能力与野心不相匹配,做出许多令人傻眼的决断,“把嫡长以外的儿子全送去出家”即为一例,说是为了避免霸业大成后争夺宝座,手足相残,都还没坐上武林皇帝的位子,就先过了把帝皇家的干瘾,也算是一奇。

他败给怜成碧之后,因持跃渊刀破坏骧公宝箱,干犯众怒,埋下行云堡衰败的种子;长子高唐梦虽与解灵芒定亲,却不幸死于妖刀乱中,高声载自己的身体也垮了,只得将出家的次子高唐观接回,接掌家业。

高唐观文武均不如乃兄高唐梦,既非武人,也不是做生意的材料,何止是四大皆空?简直是样样落空,行云堡的命运就此底定,头也不回地往末路奔去。

渔阳武林说起此人,不称其名,都管叫“二郎”,与其说是鄙薄,更多的或许是同情:高唐观既非大奸大恶,更不贪图逸乐,甚至可说是好人,只是平庸到不该坐上这个位子而已。

他兢兢业业、焦头烂额了二十年,面对的烂摊子甚至都不是他搞出来的,无奈越搞越不成,越补越破烂,壮年而逝,那是活活给累的。

高唐观死后,家主由幺弟高唐夜接任,就是如今众人口中的“四郎”。那会儿林罗山已买下镖行,须于鹤的年俸实质上是林大爷给的,老须仍以高氏家臣自居,从荷包里掏钱供着高家四郎,固然“高堡行云”的家格与武林地位绝非无价之物,但“仍奉旧主如故”这一点,也着实不易。

老须在江湖上的名声不恶,甚至有人认为他忠义,便为此故。

高唐夜是人尽皆知的傻子,须于鹤若非心怀故主、照顾其后人,有大把的机会能篡夺家名,将高氏吃干抹净,骨头都不剩,便像解鹿愁当年对怜氏做的那样。

身为高声载晚年与服侍起居的幼龄婢女意外诞下的孩子,高家四郎从呱呱落地起便多灾多难——无论对自己或旁人都是:难产害死了生母,周岁时又死了半瘫的老父,未及成年便继承了空有门楣的破落户,却因天生痴傻,可能连“不幸”这个概念都无法理解,堪称七难八苦,六亲零落,想来亦觉哀凉。

“莫非你……莫非庄主打算拿这‘静麓子’,治好高家四郎?”耿照诧异到都顾不得礼数了。

“不是我,是你。”玄先生倒是落落大方,脸不红气不喘的。“理论虽然十分对症,毕竟缺乏临床实证,仍有医死人的风险。堂堂行云堡之主,可不能死于我落鹜庄之手。”

耿照瞠目结舌,气到几欲笑出。

“死于我七玄盟,便无不可么?”

“盟主该问的问题是:‘为何高家四郎,会在锭光寺?’”

因为高唐观并不是唯一一个出家的儿子。

高家三郎高唐今,亦在锭光寺剃度为僧,皈依住持智晖长老,法名朝闻。高唐观接掌行云堡后,立即把这位异母弟弟接回,应是想着打虎捉贼亲兄弟,好歹有个照应。可惜这位三弟也不会武功,比高唐观更像僧人,什么忙都帮不上,既享不了富贵,也扛不了责任,又是个四大皆空,没准儿还空过了高唐观。

朝闻和尚是看着他二哥生生给柴米油盐熬死的,这家主之位,便拿刀架他的脖子也不干。高唐观的葬礼才办完,须于鹤便来与他商议大位之事,那是求也求了,吓也吓了,软磨硬泡都不起作用,正自僵持,当时还是个小孩儿的四郎突然抬头,咧嘴一笑:“不如我做罢?莫惹哭了我二哥。”遂成定局。

高唐夜即便长成,日常生活也难以自理,须于鹤尚有镖局生意要打理,无法时时看着,安排些仆从侍女照料衣食自是不难,然而下人须管,把痴傻的少主扔进这群人里,早晚要出事。

须于鹤灵机一动,遂悄悄将高唐夜送至锭光寺,交由朝闻和尚照拂。智晖长老收钱办事,最是牢靠,消息竟不曾传入江湖,玄先生不知如何打探到手,才把脑筋动到高家四郎的头上。

须于鹤能请动天痴上人,靠的也就是这层关系。

老须隔三差五地往寺里走动,抬头不见低头见,全都看在天痴眼里;是不是真忠义,上人自有心证。由须于鹤参了舒意浓一本、天痴便姑且信之,在上人心中,这须于鹤或许真不是虚伪造作之徒。

隐身幕后指使须于鹤的阴谋家,耿照已知是谁,那厮对行云堡肯定也没什么好心思,只是须于鹤身在局中,听不得别人说。但治好高家四郎的傻病,就能让他脱离阴谋家的掌控么?总觉得两者之间,似无直接的关联,玄先生此着,未免太跳跃了些。

“高家四郎的病,是个什么景况?”

石欣尘毕竟也算是半个大夫,救人的事在她看来,应该更慎重,要有更多的细节才行。“静麓子”的药方玄先生肯定不会开诚布公,拿几枚来路不明、成分阙如的金针,不问黑白地扎人,女郎不以为称得上是医病。

“我认识一位高明的大夫,她认识的另一位高明大夫,为高家四郎号过脉。”

玄先生似已料到会有此问,从容回答。

“说是出产道时挤了头颅,瘀滞于脑,而稳婆并未发觉。三岁后,经常突如其来昏厥过去,呼吸、心脉渐渐歇止,有几次差点就死了,但窒息片刻,总能自行醒来。”

除自行苏醒之外,症状倒与中了“静麓子”的绮鸳相似——耿照暗忖。他猜玄先生或是着眼于此,一赌“静麓子”能化解高唐夜的脑瘀,未免太过侥幸。

“那‘另一位高明大夫’为何不以静麓子医治?”果然石欣尘也不依不饶。

“因为那厮当时,尚不知有此秘方。就算知道,约莫她对救人也不感兴趣。”

玄先生支颐一笑,慢条斯理道:

“她对高家人说,高唐夜颅内瘀的是血块,但随年纪增长,所瘀便成恶气。不同于瘀血死物,恶气是活的,部位会不断扩大,开颅放血有机会,但也不是十拿九稳。要是高声载那狂徒还在,指不定会教她切开儿子的脑袋,高家二郎不是能做这种决定的人,最后不了了之,只能拖着。”

石欣尘从未听过剖开脑袋还能活的,美眸圆瞠,难辨她是认真抑或说笑。

耿照见过伊黄粱替阿傻驳好的双手筋脉,但头颅紧要不同于手脚,未敢尽信,又问:“若只是经常昏倒,傻病一说却是从何而来?”

高家四郎是傻子的事,不仅漱玉节禀报过盟主,阙牧风、厌尘姑娘于闲聊间,亦都不经意地提过一嘴,显是渔阳著名的轶闻,却无一能说出个所以然来。须于鹤将家主藏到锭光寺,没准儿要的就是这个效果。

“‘不与群儿游戏,寡言多静,终日自语;言辞偶巧,然不达人情。’”

男装丽人摇头晃脑背诵,俏皮地眨了眨眼。

“出自我重金购得的一部札记手稿,写下这几行诊后备注的钟阜名医早已不在人世,札记中虽未注明病人的姓字,但从时间和出诊地点倒推回去,说的正是高家四郎。”

耿、石二人眼看问不出更多,最终对话就停在了这里。

玄先生在林中备下几辆大车,拨一辆给耿照四人乘坐。耿照正欲婉谢辕座上原有的车伕,打算自行驱驾,以免隔厢有耳,将车内的谈话全听了去,不想刁研空竟自告奋勇要驾车,玄先生也爽快应允,看来并不怎么提防耿盟主出尔反尔,半途走人,也许是对秘药极有信心。

“我叫怜贞,贞节的贞。”

男装丽人登车之前,回头对少年嫣然一笑,旋又正色道:

“盟主对怜贞颇有不忿,足见珍视下属,我无怪盟主意。但行云堡的人情是欠了我,抑或欠盟主,结果南辕北辙,毋须多费唇舌,盟主亦能明了,非是怜贞有意推托。

“于下一处驿站歇脚时,我会告知盟主第二处落针的穴位,望盟主能体谅我庄之弱小处境,不得不兵行险着,本意并不想伤人,实不得已耳。”

◇ ◇ ◇

“……骗子!”

黑衣女郎在宽敞豪奢的铺绒车厢里伸直了长腿,猫儿似的轻舒柳腰,白了对座的男装丽人一眼,将褪过踝踵的乌皮袎靴往那张冷若冰霜的俏脸上一踢,裸出一只趾圆肌滑、汗津津的白皙脚掌来。

修长的玉趾和脚掌形状姣妍,涂着彤艳蔻丹、宛若红宝的浑圆趾甲十分诱人,珠贝般的光滑表面充满健康气息,更衬得雪白的脚趾莹若玉颗,便有浓浓的汗味儿也想咬一口,更何况还飘着若有似无的花香?

靴中并未着袜,显是以花瓣水洗过了脚、换掉罗袜,只怕连松松套着的袎靴都是新的,而非原本穿着打斗的那双。以女郎好洁的程度,绝对会这么做。

“给你闻臭脚丫子,看能把良心熏回来不,你这满口谎话的坏女人!”约莫觉得有趣,自己咯咯笑了起来。

“天予弗取,反受其咎,那我不客气了啊。”

男装丽人才说完,高冷的模样尚不及卸下,居然真的张开樱桃小嘴儿,朝伸至鼻下的酥滑玉脚咬去!黑衣女郎“哎唷”一声,忙不迭地缩腿,又惊又笑;虽是胡乱踢蹬,倒也不敢真的使劲,面对奇招纷呈的《鹜下惊涛手》,小猫乱蹬又岂是一合之敌?转瞬间便沦于魔掌。

纤纤十指摸进宽松的裤管,灵巧地揉捏小腿肚,黑衣女郎眯起猫儿似的明媚杏眼,舒服地哼出声,温驯慵懒亦如狸奴,当真是风情万种,难得的是浑然天成,无一丝造作,令人难生恶感,反觉亲近。

“啊就是那儿……高些……唔唔……舒服死了……”

自称“怜贞”的绝色丽人一边按摩,边白了她一眼,淡淡的神情却透着满满的宠溺,仿佛在撸猫。

“小姐再这般叫下去,辕座上的丫头们便要坐不住啦,还请收敛些个。”

“男人不让找,叫也不许叫,有我这么憋屈的小姐么?不干啦不干啦,谁爱干干去。”黑衣女郎耍赖似的拧着浑无余赘的结实蛇腰,明眸一眦,没好气道:

“还有你,也不是好东西!什么怜贞,胡乱取个假名不行么,把我也绕进去是什么意思?”

“怜贞”笑道:“不是小姐的贞,是廉贞星的贞。廉贞属阴火,正是我等火字部的象征,那小子鬼灵精得很,若以本名示之,只怕更难取信于他,为免节外生枝才得如此,虽是欺瞒,也没甚恶意。”

黑衣女郎会过意来,拍掌大笑。“怜姑娘这是假装成自己的女儿啦。哎呀,让我瞧瞧。”装出一副登徒子的模样,轻捏“怜贞”尖细挺翘的下巴,左右端详啧啧有声,摇头晃脑:

“不错不错,如此绝色,世所罕有,果然只有那‘顾影沉鱼’怜清浅才生得出来。我也想要一个绝色女儿,姑娘可愿从我?”噗哧一声笑了出来。

女郎腰细腿长胸脯饱满,曲线紧致,不逊十六七岁的妙龄少女,对照她惊人的外门武功,可见平素锻炼严格,自律非比寻常,但毕竟就不是少女了,尽管貌美如花,明显较漱玉节年长,难以“少妇”呼之,看得出将届不惑;考虑到内功修为有时也有长春之效,实际年纪只怕更大。

而她率直的言行反应有着满满的少女感,可能也是冻龄的原因之一。

但,化名“怜贞”的男装丽人再怎么看,至多二十许人,以她在耿照等人面前时而俏皮、时而戏谑的活泼表现,说是十八九岁也使得,符合耿照对她的“少主任性”考语。

从年龄上看,推断她是上代“北域四绝色”、“渔阳七美”之首的怜氏独苗怜清浅所生,从母姓继承了庄子,也是合情合理的。

“怜贞”淡淡一抿,梨涡浅绽,眸中殊无笑意,黑衣女郎似已习惯,并不觉得是讽刺或挑衅。“若能为小姐怀胎,我是一千个、一万个愿意。可惜阴人的体质无法受孕,小姐也只能自己生了。”

黑衣女郎噗哧笑道:“我都四十好几啦,还生个屁!是了,我总觉你挺讨厌那小子的,是我想多了么?”

这两人,自是“落鹜明霞”怜氏在世上的最后一株独苗怜清浅,以及她侍奉的主人梁燕贞了。

自无乘庵前那个惊心动魄的杀戮之夜,梁燕贞将风花晚楼托付给心腹白芳瑶,主仆俩带着无乘庵诸女,与幸存的胡媚世亡命天涯,展开与仇家且走且周旋、斗智兼斗力的惊险旅程,匆匆已过十一个年头。

拜那厉害的对头频开始繁闭关、时间越来越长所赐,众姝毋须再东躲西藏,近年多在落鹜庄,一来是玄远滩领内,怜氏四百年的根基难以动摇,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怜姑娘耳目,外人至此毫无优势,纵使对头剑法超卓,杀人毫不手软,也未必能讨到便宜。

除了风花晚楼于各地的物业,及执夷城郊的迎仙观,擅于经营的怜清浅这些年也没少了积攒,购置多处藏身地,莫说狡兔三窟,六七窟都跑不掉,但主要还是待在玄远滩。

海寇骚扰玄远滩并未造成多大损失,自是怜姑娘暗中绸缪,操弄得当所致,但天霄城跨境讨剿,反而使领内成了战场,危害甚至超过数年间海寇滋扰的总和。

阴谋家若未对舒意浓出手,怜清浅便要先弄死她了,谁知在这一来一往间,却教怜姑娘察觉背后奉玄圣教活动的痕迹,可说开了渔阳武林之先,早于后来才掺和近来的耿盟主。

还是那句老话,要不是天霄城先与七玄盟联手,将渔阳七砦拖入局中,这会儿暗地里弄奉玄教的,没准儿就是某位闲得发慌、惟恐天下不乱的绝色阴人。

须于鹤的行动只要略微分析一下,便能知他背后是谁,对怜姑娘来说,这人的名字就像写在大大的旗招上当街竖起,只有瞎子才看不到;诈死隐遁的手法也甚拙劣,还无端将七玄盟主引入阴谋之中,反成了眼下最大的阻力——

至少表面上是这样。

“……难道不是么?”

头一次听怜姑娘轻描淡写地如是说,梁燕贞忍不住瞪大眼睛,差点碰翻了热茶盅。

“一是巧合,二以上就是布置了。”女阴人悠然道:

“须于鹤这一路和舒意浓这一路,最后交会在七玄盟上,我以为七玄盟才是真正的目标。那叫耿照的少年看似意外卷入,其实在奉玄教的计划之内,连冒用梅少崑的身份,都是算计好的,斧凿痕迹明显,可说是相当规整了。”

梁燕贞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——这个小动作也极为少女——托着香腮笑道:“既然如此,咱们可越发不能不管啦。”

落鹜庄的安危,还能说是怜清浅的家事,自从那少年号称混一七玄,被若干邪派妖人推为盟主后,这个所谓的“七玄盟”,便成了梁燕贞首要关切的对象。

她父亲梁鍞出身血甲门,看着她长大的李川横、傅晴章等亦是血甲之传;羽羊神恶中之恶,尤为可恨。摆脱对头威胁的这几年间,梁燕贞偶遇另一拨血甲门人,费了不少工夫才铲除,其后索性以“新.血甲门”自居,有别于血甲门传统的金、土、木三部,以名儿中“燕”字的四点火为号,自称火字部。

恰巧同行的言满霜、储之沁、洛雪晴等,姓名中都带水字偏旁,于是戏称这个新血甲门由水火二部组成,只掌门人是火字部,其余一律为水字部,连稳重的莫婷都用了个“莫渟”的新花押,可见诸女对降界的不忿,逾十年亦不曾减,也可能是目睹血甲门人行恶的填膺义愤,与对无辜受害者的同情所致。

梁燕贞是不做则矣,要做就贯彻到底的脾性,从那天起,二话不说便展开对血甲之传的狩猎,着实除掉了几名魔头,都与血甲之传有渊源。

三乘论法会上出现的祭血魔君,是新血甲门的首要目标,但惊鸿一瞥后,便再也没有消息,朝廷公布的妖金罪榜上也没有说是祭血魔君的。

怜清浅认为,耙梳妖金首恶的人脉,锁定往来最密切的,或能找出线索,梁小姐则以为找七玄盟主更快,顺便确认敌友:一意包庇就是敌人,反之可联手揪出血甲之传,集中力量好办事。

拗不过小姐兴致勃勃,怜姑娘只得派出阅历丰富、手腕老辣的胡媚世,以“玄先生”之名混进反天霄城联盟,说是搜集更多线报后,再与七玄盟接触,才有可谈的筹码。

无奈梁燕贞性子急,等了大半个月无甚进展,怀疑她阳奉阴违,怜清浅逼不得已自清,始有今日之事。

“我确实不喜欢他。”女阴人直认不讳,让梁燕贞吓了一大跳。

“有这么不喜欢?”

“这小鬼太精了。”怜清浅的雪腮微微一绷,线条依旧柔媚动人,但明显是咬了咬牙。“他竟问我‘傻病一说从何而来’,我最讨厌这种直觉敏锐的小鬼了。”

梁燕贞呆了一呆,“噗哧”一声慌忙掩嘴,见怜姑娘还板着俏脸,心知她不是说笑,拉她衣角轻晃,蹭上去一通软语:“可我喜欢他呀,别跟小鬼头生气嘛。”

“小姐可就是太喜欢了。”怜清浅白她一眼。“你就喜欢壮的,笑起来露白牙的,浑身精力充沛的,像是怎么也使不尽……当心怀上了,小姐自生个女儿来。”

“呸,胡、胡说什么!是笑话我老蚌……那啥的么?生不出来了啦!”居然没否认馋他身子,还两颊晕红,难掩娇羞。

“……而且他武功很好。”

“是有点太好了。”梁燕贞无法否认,下意识地活动右手五指。“我的手到现在都还麻着,那股刀劲分不清是膂力还是内力所致,但确实是威胁。”

“智谋武功,我希望他占一样就好。”怜清浅淡淡地说:

“二者兼具,是过于危险了。日后难制,势必成为祸端。”

梁燕贞被她堵得无话可说,忍不住一推女阴人臂膀,倒也非真着恼,片刻才叹了口气,幽幽道:“我瞧他是个情种,区区一名小丫头,便能裹胁他,还不是睡过了的。这样的人,威胁不了我的怜姑娘的,就是傻罢。”握她寒凉的小手轻抚着,眸光却悄悄投远,与其说是讨好女阴人,更像是感慨。

“对,有这个弱点就好办了。”

梁燕贞惊喜回头,见女阴人似笑非笑,蕴着满满的宠溺,不禁笑逐颜开。却听怜清浅喟然道:“就算不让,小姐也不听我的。满霜上哪儿了?小姐让她回去搬救兵了,是不是?”

梁燕贞拉着她的手,贴于绯红滚烫的面颊,这回是货真价实、无比露骨的讨好了,撒娇扮痴,软语央求,恁谁都无法与她手舞长兵、横扫千军的飒爽英姿联想在一块儿。这毫无形象的耍赖在一名中年美妇使来,比妙龄少女更无违和,连女子都不免心旌动摇,小鹿乱撞。

“什么事都瞒不过你,我的怜姑娘实在太聪明了!器量还特别的大,才不会同我一般见识哩。我最欢喜她了,姓耿的小子什么玩意?一边去!”

◇ ◇ ◇

姓耿的小子此际正与双姝同坐一车,确实也离梁、怜搭乘的头车不远,“一边去”之说合景合情,不算无端。

石欣尘反复细诊过绮鸳的脉象,始终不愿放手,仿佛仍对初时将少女体内原有的毒功,误以为是怜贞所下之毒感到内疚,俏脸虽是一片平静,亦不曾说什么,耿照却仿佛能听见她心潮澎湃,内中满是自责,像是她害了绮鸳一般。

以耿照对她的了解,劝解非但毫无作用,反会伤着女郎的自尊,只能待她自己想明白,自心结中脱出。

石姑娘这样的脾性,一定活得很累罢?少年忍不住想。更别提石世修有多不好相处了,山主若欲伤人,信手便能诛心。他多年来对女儿抱持疑心,言词尖刻,石欣尘所受苦楚可想而知。

也不知过了多久,石欣尘才将少女由膝间移至铺平的毡垫上,小心盖上薄被。见耿照抱臂沉思,并未多问绮鸳的状况,安静片刻,才幽幽道:“谢谢你……什么也没说。”

耿照只点点头。

“第二针……能施么?”

“毫无头绪。”

石欣尘香肩垂落,额发微紊,粉面苍白如纸。

耿照才惊觉“心力交瘁”四字竟能如此具体,石欣尘在他眼中一直是圣洁的、高雅的,气质非凡,但此际的石姑娘瞧着很疲惫,甚至有些无助,这让她的圣洁沾染了烟火气,看起来就像……就像个活生生的女人。

他摇摇头驱散遐想。车厢内两人相距不过尺余,声息相闻,意识到“石姑娘也是普通女人,只是特别美丽”让他有些烦躁,不能运气凝神则更为糟糕,石欣尘却把他的摇头理解成失望,咬牙轻道:

“我……学艺不精,无话可说。你骂我好了。”

耿照微怔,连忙摇手:“我无此意,石姑娘莫——”

“我没这么不经骂,你越是忍着不说,我越难受。”

“真不是,我没有……”

“我比你想得更糟糕。”自厌到了顶点的女郎,怀着自戕似的奋烈狠狠剖白:

“那晚她在浴房藏起我的衣裳,威胁我不得将你拖进什么危险的事情里,我只当她是个想上位的小丫头,后来觉得她人没那么坏,又隐隐觉得可怜,她和你的身份如此悬殊,不管怀抱何等情思,都不会有好结果。”

耿照一脸错愕:“什么情思?石姑娘你的话我不明白——”

“但你居然为了她,连那盅来路不明的莲子羹都愿意喝。”石欣尘连珠炮似的继续说着,仿佛要将堵到嗓子眼的积郁、迷惑吐尽,根本听不进少年的辩驳,自顾自地说道:

“我一直在想,我诊不出毒脉,是因为我……妒忌么?我在妒忌什么?妒忌你们俩感情好,都愿意为对方豁命么?这有什么好妒忌的?你……你又不是我的谁,只不过是父亲故意提了成亲之事来羞辱我,之后‘成亲’二字便老在我心里盘绕,但我又不能与你成亲,我们明明说过了啊,我是因为这个才妒忌她的么?妒忌影响了我的判断,差点便害死了她——”

耿照才发现自己全然错了。

石欣尘和石厌尘其实很像,姊妹俩一般的拗,一般的扭曲,只不过厌尘姑娘的扭曲是体现在混沌的价值观上,眼前的女郎则体现于钻牛角尖,且不是一般的牛角尖。

石欣尘非常非常讨厌自己。

或因残疾,也可能是父亲的否定,乃至妹妹、甚至是圣僧的离弃……失去生命中的重要之物时,会让人忍不住觉得是自己的错。是我不够好,所以失去她;是我不懂他的心思,才让圣僧对预见的未来彻底绝望,选择自绝于世——

极端的自厌形成更高的自尊,这是为了保护内在极其脆弱的、真正的自我。

他该对她更诚实才对。不能保持沉默,放任她自行想像,在心中无尽地否定自己,直到压碎她的保护壳。

别再说了……别再说了。不是那样的。

少年冷不防地伸出双手,攫住女郎细直的上臂,一把堵住她的嘴唇。

石欣尘被吻得忘记了言语,美眸圆瞠,娇躯僵直,尽管她的修为足以将他一掌轰出车厢,这会儿脑中却是一片空白,完全无法反应。

耿照见她安静下来,才松开唇瓣,将她微微推开,仍紧紧握住上臂,低头直视女郎。“……就是这样。”

石欣尘小嘴儿动了动,却无法发出声音,显然尚未从震惊中恢复,但从轻颤的嘴型,能辨出说的是“什么”二字。

“我方才摇头,其实不是摇头,是为了把一个念头赶出去,才甩了甩脑袋。”

“什、什么……念头?”

“我已经做了。”

原来“就是这样”是这个意思——石欣尘的小脸“唰!”一声胀得通红,耳蜗都红透了,当真剔莹若酥脂,彤艳如山茶,美得难绘难描。耿照心知这些话说着极尴尬,多想片刻便出不了口,把心一横,索性也学她连珠炮般一股脑儿吐出:

“我之前瞧你像玉观音,无比圣洁,总之就不是女人。方才见你垂头丧气的样子,忽又像个有血有肉的女人了,且是非常漂亮,会让男人心生遐想的女人,有了抱你的念头,想把念头甩去,不是嫌弃你的医术。

“‘静麓子’不只是你,连大师都没能察觉,有心算无心,岂能毫无挂漏?那不是大夫了,是神仙!就算你美若天仙罢,真当自己是神仙么?简直荒唐!”

石欣尘听他劈哩啪啦地一长串,气都不换,句句敲落脑门,发聋振聩,终于回神,忽想到少年还抱着自己,顿生疑惑:“你驱散的是抱我的念头,亲……亲我做甚?”

耿照讷讷道:“姑娘说个不停,我讲什么姑娘都不听,才出此下策。”听着倒是挺合理的。两人维持着姿势不变,头面俱都红热,车厢内仿佛再也吸不到半点空气,隐隐有窒息之感。

石欣尘没敢乱动,小手本能揪紧襟口,耿照一瞥见赶紧撇清:“没……没想到那儿!还没……”这会儿是想到了,心念到处,没忍住向下巡梭。

石欣尘的衣品本就偏淡雅保守,不同于敢穿敢露的厌尘姑娘,拜这个合襟的小动作所赐,被两条细直的藕臂一挤,伟岸巨硕的双峰倏忽自藏青、乃至于鸦青的暗色系绫纹上襦浮出轮廓,压挤得肉感满溢,沃腴失形,可见其绵,必是绝品。

女郎可是当了顽童阙牧风多年的师傅,不用想都知道这帮小鬼会瞟哪儿,正欲“啧”的一声权作警告,余光见少年的裤裆骤起,仿佛凭空钻进只老鼠,又膨大成了猫儿……回神意识到自己竟未移目,要说不端,实难与盯着双丸直了眼的少年分出高下,耳颊益红。

即使爱慕圣僧,她都未有过婚嫁之想。

开始发育之后,妹妹厌尘便大胆探索快感的边界,双胞胎的共感,迫使石欣尘不得不承受孪生姊妹的肆无忌惮,这对正经拘谨的少女来说极为困扰,原本对男女情事萌生的些许幻想,就此烟消雾散,反成恼人之事。

眼看劝解无用——明明她都忍着羞耻,告诫厌尘别自渎了——石欣尘想出应对之法:每回厌尘荒唐完,石欣尘便跑去舟山后头的瀑布下冲冷水,夏天还罢,就算是早春那会儿,都能冻得她唇面青紫,无比难受,遑论秋冬。此后厌尘收敛许多,起码不会故意为了作弄她,轻易将小手伸进腿间。

说来说去,都怪父亲不好,明知她在门外伺候着,却故意说要把姊妹俩许配给耿照,还说任他挑一个喜欢的。厌尘行踪飘忽,自由惯了,又任性妄为,有什么可挑的?真要嫁也就是她了。

石欣尘已过而立之年,若是嫁得早,怕都能生出耿照来;与他成亲,女郎都不敢想像外头会说得多难听,父亲岂能不知?纯是糟践她而已,一如这些年来诸多尖刻言语。

她并非自负美貌,以为耿照也会迷恋上自己,只是有过二郎的前车之鉴,唯恐少年当真,忍着羞耻与他直言谈开,以免日后难以相对。耿照若是扭扭捏捏,或与二郎一般抓耳挠腮、目光游移,一副对自己情愫暗生的模样,石欣尘便能直接了当划清界线,保持距离。

岂料耿照大方表示没那个意思,两人一笑置之,反而没有了隔阂。

石欣尘其实没有同男子如此亲近的经验。

即使是圣僧,那也她由下而上擅自仰望,离三昧尽管疼爱她,仍守住上对下、长对幼、僧对俗的界线,从未对少女开启心房,不曾显露真我。多年之后,石欣尘不得不承认她对圣僧一无所知,未曾对他的骤离释怀,遑论理解。

不应庐门下人人对她敬畏有加,蒙女郎施粥赠药、治疗疾病的底层庶民视她如菩萨,只有耿照把父亲对她的折磨看在眼里,心疼她,替她抱不平;当她需要帮助的时候,头一个便想到他。

不知不觉间,少年已成她心里特别的、从未有过的存在。“你是他想要的那种儿子”这句话曾是嫉妒,曾是埋怨和委屈,却以石欣尘不曾想过的奇妙方式,将耿照带进她心里,然后就留在那儿了,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。

厌尘潜回舟山后,她俩有过几次共感,那是石欣尘从未有过……不,该说是厌尘也未曾有过的欢愉,石欣尘甚至捱不到走回房间锁上门,便昏死在铸炼工房的附近;好不容易才倚墙坐起,却浑身酥软到动弹不得,娇喘絮絮,魂儿都快飞了,万幸没被人撞见。

那会儿刨刮着她俩、像烧火棍儿般进出厌尘的,就是这裆里的……裆里的……那个么?隔着裤布都这么吓人了,怎能……进得去?

石欣尘忍不住咬唇,胸膛里怦怦直撞,一路震到了耳鼓中,脑袋里烘热到无法思考。她不敢移开目光,不仅是欲念勃兴,当时通过厌尘的身子传来的快感又在记忆里复苏,而是她害怕和少年对上眼。

看着他的眼睛,她会拒绝不了的——

女郎强迫自己想着绮鸳。想耿照为了她,二话不说便把手伸向那盅松仁百合莲子羹,他一定爱煞了她,才肯为她这般舍命,不怕羹里也下了毒。为了区区一个小丫鬟,定是欢喜至极……石欣尘忽觉鼻酸,心头仿佛有毒蛇在啮咬,咬得一片血肉糢糊,下意识摀住心口。

“盟……盟主……”

她以为自己痛到产生了幻听,见耿照扑过来,几欲叫出,闭目才觉两人交错,霍然回头,果然是绮鸳低声呢喃。

“绮鸳!我在……听得见么?”

耿照本欲将人抱起,见少女莹白的上唇噘了噘,便即无声,莫说睁眼,睫毛都没多颤些个,不敢动她,回望女郎的目光带着焦急与无助。

石欣尘定了定神,转身为她号脉,又拨开眼皮检查,片刻才轻轻摇头。

“应是梦中呓语,不是恢复神智。不过脉象很稳定,身子明显是在恢复的,熟睡方有梦,毋须担心。”耿照点点头,看不出是不是失望,神色平静,以他的年纪来说,是十分不易了。

适才的暧昧气氛一扫而空,女郎心中五味杂陈,偶然抬眸恰与他对上眼,雪靥微红,赶紧转开话题。“我们本该去锭光寺的,正欲搁置,偏又来了个落鹜庄主,冥冥之中催促我们前往……这便是圣僧说的佛缘么?”

耿照抚颔沉吟道:“应是巧合,只有一处可疑,便是那怜贞叫破了刁大师的来历,既知有八叶,也可能知道圣僧。我并未告知潜行都的姊妹,大师乃八叶使者,料想不是由此泄漏。”但漱玉节是知道的,按此推想,绮鸳也可能已被宗主告知,让她明白任务的重要性。绮鸳的口风十分牢靠,耿照并不怀疑,他其实思忖的是宗主有无泄密的可能。

漱玉节力求表现他是知道的,但他对漱玉节有所保留,料想宗主也不会浑无所觉,如何拿捏当中分寸,耿照也还在思考。

石欣尘见他已在想别的事,还想得如此深入,不知怎的微感失落,本欲沉默,片刻还是憋不住,小声道:“和你说笑呢,忒不知趣。”面上淡淡的,明眸垂敛,也不去看他。

耿照算是摸透了她的性子,暗叫不好,轻拍脑袋,怡然道:“瞧我,就爱瞎操心,什么事都得多想几遍。欣尘姑娘再说一次,这回我包管笑。”

石欣尘噗哧一声掩嘴,美眸流沔,当真是活色生香,仿佛玉像活转,较之那仿佛玉雕附灵的落鹜庄之主怜贞,更教人怦然心动,不由得生出占有之念。

“嘴贫!”她娇娇瞪少年一眼,其实也知是自己任性,不关他的事。不知为何在他身边特别放飞,浑无节制,如被厌尘附身也似;自省已毕,轻轻叹了口气,苦笑道:“我这人很别扭,对不?”

“没你想像中别扭。你甚至不是坏人。”少年摸着鼻子忍笑道。

石欣尘想起两人曾有类似的对话,没料到他记得如此细琐之处,忽生出“被人好好对待”的感觉,芳心可可,难以言喻,片刻才道:“老顺着女孩子的意,你会给烦死的。你家绮鸳丫头是吃足了这一套,才肯死心塌地,给你卖命罢?”

“这听着可不像是夸奖。”

耿照摸了摸鼻子苦笑完,正色道:“石姑娘,她是我朋友,说什么也得救,二郎也是。今日换作石姑娘,我也一般要救的。”瞥见车窗帘外已出了丽人湖岸,渐不见白杨林,心念微动,寻了个显而易见的借口:

“我换刁大师进来,也让他瞧瞧绮鸳。”没等回话,敏捷地攀出了车厢,看似十分匆忙。

石欣尘不及唤住,其实也不知说什么,怔望无语,半晌才喃喃道:“原来……是朋友么?”不知怎的,看来竟有些怅惘。

第八六折 神通意合 闻韶清夜

上得辕座,便能眺见含本乘在内,前后一共六辆乌漆大车,均是四驾,拉车的健马骠肥腿长,毛皮光亮,颇得悉心照料。落鹜庄虽说家道中落了,江湖上久未闻怜氏之名,但渔阳七砦的家格就摆在那儿,都说“瘦死的骆驼比马大”,光这排场以及背后所用的银钱,尽显北地贵族作派,不同一般。

怜贞的车另有朱漆髹饰,与耿照等所乘中间还隔了一辆车,主车后头另系了匹马,遇着下坡路可用以减速,或与前驾换歇,更加讲究。

四匹马拉的车颇难驾驭,须有经验老到的驭者,故每车都配置了车伕,不是谁来都能上手。

刁研空不但能跟上队列,还保持在队伍的中间,而非单纯跟在最后头,驭术非同小可。耿照爬上辕座后看了会儿,明白这和他此前驾过的马车、驴车尽皆不同,贸然接手风险过高,遑论中途换驾,只能坐在刁研空旁边看,越看越佩服,忍不住逆着风叫道:

“大师竟有这手神技,晚辈大开眼界!”

刁研空诧道:“是么,老朽也是头一回驾驶,没想到如此顺利。”

耿照差点跌下去车,瞠目结舌。“头……头一回!这……却是如何使得?”

刁研空一张嘴就呼噜呼噜吃着风,含混不清道:“盟……盟主应也使得,老朽用……用的是《白拂手》,吃……吃饭也能是白拂手,睡……睡觉也能是白拂手,走……走路跑步也都是……驾车自然……白拂手……”

《白拂手》耿照确实通晓,却想不明白能怎么用于驾车,听刁研空续道:“此番下……下山,座……座师命老朽遇着什么新鲜事,不妨……都试试,只须用白拂手。老朽没驾过车,便来一试。”

耿照哭笑不得,没想到文殊师利院的泥黔尊者随口一句,今儿车上四人的命都算是捡回来的,真个是阿弥陀佛。

腹诽之余,“走路跑步也是”触动少年心弦,脑海中掠过老书生泥鳅般钻过摩肩擦踵的人潮,从雅座“游”出酒楼的模样,那股应势而为、三实七虚,仿佛无入而不自得的松劲,越品越觉得是白拂手,不是招式像,甚至不是心法相类,而是神意相通,白拂手的创制者若未创出这么一路手上功夫,而是以同样的领悟发之于身法,就该是刁研空施展出来的样子。

少年曾在三乘论法大会之上,由邵咸尊的《道器离合剑》悟出《三易九诀》,借以耙梳老胡的《无双快斩》,最终在三奇谷中,借由染红霞之助总结成《霞照刀法》。三易九诀看似能把刀法的路数化入拳掌,或者反向为之,但其实仍有局限。

如一招卸劲的短打擒拿,若能够单手施展,则用于刀法的可行性便大大增加,只须考虑如何能使死硬的刀刃发挥出筋骨肌肉、乃至关节等混成挪移劲力的效果,化用个六七成问题不大。

假使这招必须以双手施为,化用便不易成功,毕竟刀剑相交十分惊险,加入左手辅助的动作,形同白送,不啻是自讨苦吃。

耿照在一瞬间感觉到的“是白拂手”的印象,其实是十分玄奥难言的直觉,不是能以《三易九诀》得出的结论。换作他人,便让刁研空各演一遍,乃至两名刁研空并列施展,十个里也未必能有第二个瞧出端倪。

缺乏能联系两者的招劲理路,耿照拼命想抓住点什么,奈何灵光早逸,刁研空驾车的姿态更瞧不出与《白拂手》的关联,少年不肯放弃,却越看越不明白,甚至想起那个莫名其妙的梦境来——

一片漆黑虚无里,由刺亮白线缠成的巨茧,茧中之物只差一步就能破开望见,却在揭露前回到现实,醒后徒留满满的遗憾和不甘。

直到抵达驿站,耿照均不曾离开辕座,看得太过入神,以致下车时浑身酸软,颅内眼眶痛得要命,比和黑衣女郎打一架还累;向刁研空请益,老书生也没法说明白,比手画脚加上一堆意义不明的“咻——”、“就像这样‘哗!’一下然后飕飕飕就能砰砰砰”的效果音,听得耿照目瞪口呆,久久难释。

“……还要不要?”也不知过了多久,石欣尘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耳畔。“再给你添一碗?”

“啊?”少年微微转头,下巴都忘了要阖上。

石欣尘示以空碗,忍笑道:“喂你吃两碗啦,还要吃么?想啥忒出神。”自然而然地吐出了渔阳本地的土腔。

耿照这才发现她另一只手里拿的不是筷子,而是调羹,腹中微撑,敢情真是石姑娘一匙一匙喂了他两大碗饭。桌上的空碟内,整整齐齐排着剔下的鸡骨鱼骨,瞧着无比舒服,“玉面观音”的巧手不惟显于武功医术,喂饭也有一手。

“怜庄主催促着赶紧上路,你却一径发呆,幸好饭来还知道要张口,也用不着给你推下巴,没怎么耽搁。”

女郎抿着姣美的唇勾,憋笑的模样分外可人。

石欣尘仍是优雅从容,气质非凡,说话的语调和措辞都是淡淡的,与先前并无不同,整个人却透着股说不出的灵动,甚至不能说是更亲切或更温柔,并非是那种外在的改变,但就是不一样了。

就像石欣尘的祖籍是前朝玉京,央土官话就是她的家乡话,说得比横疏影、萧谏纸等长年在京的更地道,耿照几乎忘了她是渔阳土生土长,能说一口本地土话毫不奇怪,怪的是轻易在人前说,仿佛全不在意。

“真对不住,石姑娘,我想武功想入神了。”

“有啥对不住?反正我也要吃。”小脸微红,随口引开话头。“想啥武功,能说给我听么?”耿照得刁研空同意,将白拂手的事说了。

石欣尘啧啧称奇,对刁研空是初驾一事的反应不大,不以冒得此险为忤,尽显闺秀风范,只说没想到武功居然能通驭术,笑顾老书生:“座师如此嘱咐,想来也有深意的。”

刁研空道:“老朽离山迄今,所行均不出护法狮子王的预视,座师并不会一一解释。”也就是说,锦囊之中或许留有更详细的指引,钜细靡遗,尊者派出刁研空和南冥时不会特别言明,只让两人知道该知道的事。

刁研空只是不通世务,人又迂阔不知变通了些,不是真傻。有些莫名其妙的交待,明显是预言所指,连尊者自己都不知其所以然,多问无益,其后便知。

原本提到圣僧时,石欣尘总会格外在意,这回却仅是“嗯”了一声,就没再说话。

绮鸳的第二针扎于左手“合谷穴”,刺入半寸,亦由石欣尘施针。下针后,少女的脸色明显较先前更红润,呼吸平稳,便如酣睡一般,就算是不通医理的耿照也能瞧出有益无害,心绪略宁。

启程时他直接爬上辕座,除继续观察刁研空是如何以白拂手驾车,另一方面,也是为免与石欣尘在空间有限的车厢内独处,万一绮念又生把持不住,再有什么失态就不好了——毕竟在登车前,他总算悟出了女郎那句“反正我也要吃”是什么意思。

饭桌上,他的餐具不曾动过,石欣尘用的是自己的调羹,既给少年喂饭,自己也吃,两人同用一匙,相濡以沫。无怪乎女郎说完脸就红了,只不知想的是同用食具的亲昵,抑或车里的四唇紧贴。

出发后耿照发现少了一辆车,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抵达客栈歇息,刺完第三枚银针,再出时又少一辆。此后约莫维持这个频率,每时辰歇一回、刺一针,而后便少一辆车,因休整时怜贞都会露面,午餐甚至与三人同桌,只是在耿照回神前便已吃完,交待了落针的穴位、深浅等,径回车中休息,没留下听三人讨论白拂手一事。

从丽人湖到锭光寺,疾驰须大半日,考虑到马匹脚力、车行颠簸等,拆为两天一夜更合理。怜贞连赶三驿,无意长歇,到得第四处落脚的寄附铺子,明月已高挂树头,马伕拿封口的便笺来,说家主有命,让小人交付此笺云云,却被耿照留住。

寄附铺移开门板,出来的全是身穿夜行衣的女子,手持兵器,个个身段姣好,当值妙龄。另有数人从树丛后掩至,合力抬着绊马用的铁球钩索,悄无声息,足见训练有素。

为首的女子身若斜柳,个头不高,比例却甚是出挑,肩宽腿长,双丸玲珑,十分苗条;露出覆面巾的眸子水波盈盈,是双明媚的桃花眼。她朝耿照拱手行礼,少年点了点头,少女把手一扬,墙顶唰唰唰地亮出整排箭镞,地面众人散作大圈,将三辆车围在中间,耿照扬声喝道:

“怜庄主!此地已为本盟所制,我无意伤人,庄主毋须惊慌,奉上其余两处针位,暂于本盟盘桓,待我的侍女复原,当送庄主回庄,期间奉为上宾,庄主可信我言。”连喊几声,车内均无回应。

耿照瞥一眼轮辙,蓦然省觉,暗叫“不好”,打开车门,果然空空如也。怜贞安排六辆大车,固定停歇、次第减乘的用意,至此终于揭晓。

“……可恶!”他一拳捶在门上,诸女极罕见他如此发怒,不敢说话,齐齐跪地。领队的正是絇莲,她揭下覆面巾,抱拳俯首:“属下来迟,请盟主恕罪!”

耿照在车行间登上辕座,原是为了吸引潜行都的注意,传递受制的信息。丽人湖的监控行动由绮鸳负责,附近安排有接应的人马,见盟主脱离预定的路线,又联系不上绮鸳,知道出事了,边将消息传回凤凰柯,边接力尾随,未敢失却盟主的行踪。

以凤凰柯有限的人力,自不能进行如此大规模的追踪、预判和抢先布署,但絇莲将消息回报宗主,漱玉节下令动员,才得于此际截行。因无法与耿照取得联系,她判断第四站预定歇脚的地方可能有三处,自领一队埋伏其一,无巧不巧,是絇莲负责的寄附铺这厢截住了盟主。

怜贞是利用对潜行都的反侦察才拿下的绮鸳,如有选择,耿照实不想再让她们涉险。潜行都诸女最大的武器便是隐于暗处,不为人知,这使得她们能游走于武力强过己身数倍的敌人近侧;在多智近妖的落鹜庄之主面前,众人形同幪眼裸行,极之危险。若连绮鸳都不能免,没有一个潜行都卫是安全的。

但他冒不起失去绮鸳的风险,无论如何都要制住怜贞,确保解法无误,能稳稳救回绮鸳。

男装丽人早算到这着,悄悄脱身,耿照悔恨交加,忍着撕碎便笺的怒气打开一瞧,赫见写的正是余下三处穴位,忙交与石欣尘和刁研空研判,其实也只是聊备一格。

怜贞没必要留下错假的资讯,耿照恢复自由后,大可等绮鸳调复,确认无恙,再徐图潜入锭光寺医治高家四郎之事,又或就不办这事了,于落鹜庄也无甚了了。害死绮鸳将无可避免地卯上七玄盟,就算耿照最终被天霄城拖入身殒盟消的死局,死前捎带上怜家,那还是办得到的。

这局是他输得彻底,耿照轻轻咬牙,攒紧拳头。怜贞证明了与之结盟的价值,现下,轮到七玄盟主自证了。

这寄附铺本就是黑岛暗桩,这也是漱玉节未押此间的原因;对手是能自绮鸳的布置下,从她领导的小队间劫走了她,还能不教同组行动的精英知晓,显是摸透了潜行都的运作,岂能上门送头?

但耿照认为怜贞是故意的,同写了穴位的便笺一样,都是展现实力,兼作下马威。

漱玉节接获消息,飞马赶至时已近中夜,披一袭乌绒大氅,夜行衣都不及换,直接罩上襦裳,裙底露出极合身的裈裤袎靴,曲线玲珑,十分惹火,丝毫不逊潜行都的少女们,却有她们尚且不及的丰熟肉感。

“……妾身罪该万死!”

“宗主莫这样说。”耿照将她接着,不让香膝点地。他对漱玉节御下的手段有意见,多半也是因为弦子、绮鸳的缘故,亦知女郎未必真着紧自己,更多是为了化骊珠,才拼死护他周全,以免纯血断绝。

然而见她披星戴月,满面风霜,倒也颇感动,唯恐她降罪诸女,开解道:

“这便是我同宗主说过的,如今七玄势大,不比从前,我在明而敌在暗,总有人会开始钻研我等手中之利器,破解之,虚耗之,此乃大派无可避免的命途。

“宗主无过,亦不可怪罪众姊妹,是绮鸳生受此劫,提醒我等挑战已至,备而改之,于本盟、于五岛有大好处。”随侍几人无不震动,流露出或感或佩、恍然大悟的神色,更服膺盟主,也不枉今夜的奔波辛苦。

更有人隐隐羡慕起绮鸳来,听说盟主是为救她才涉险,虽说偏宠的流蜚就没消停过,一来绮鸳为人正直,风评极佳,她都说了绝无苟且,信她的还是多数,再者冷炉谷治阳亢那会儿都没叫上她,偏宠个屁!曾为盟主献身的,不少人迄今仍念念不忘,不禁幻想起哪天遭遇危险,盟主也会来救。

耿照自不知少女心思,引漱玉节入内室商议,石、刁二人皆不在此,细细与她说了落鹜庄和怜贞之事。漱玉节面色凝重地听完,起身整襟,长揖到地:“如此机密,盟主却慨然相告,足见信任,妾身定不辜负。”

耿照延请美妇回座,郑重道:“那名唤怜贞的女子十分厉害,我与她相对时,只觉惴惴不安,仿佛面对的不是人,而是鬼怪。有这人在,潜行都的运用须得更加小心,宗主也须注意安全,所虑不能尽如从前。”

漱玉节微微一笑,知他是真的替自己担心,眼神转柔,温驯地颔首。

“妾身理会得。”凝思片刻,道:“锭光寺虽非龙潭虎穴,却号称有五殿、八院、廿三堂,妾身便未去过百回,三五十回肯定有的,也不敢说走了个遍。要在整座山头找人,着实不易,须有足够的准备才行。”

锭光寺当然不是龙潭虎穴,但教有天痴在,却要比龙潭虎穴更加难当。

按美妇人的意思,只要花得够多,便能弄来锭光寺全图,再着人监视须老儿,从他每回携往锭光寺的从人身上着手,缩限高唐夜的藏匿范围。朝闻和尚则是另一处打楔下桩的突破口,无论他口风多紧,哪怕他死都不出寺门,总有照顾日常起居的小沙弥;找到朝闻,自能找到高唐夜。

“……来不及了。”耿照面色凝重。

转交便笺的车伕,同时也带来口信,说庄主交待:明日有群贵人,要在距游云岩不到十里的雷阴县县城聚首,会后将至锭光寺,接寺里的另一位贵人往雷音县避难,以免神仙打架,遭受波及。

“说的是反天霄城那帮人,要在雷阴县会师。”漱玉节沉吟:“须于鹤怕劫远坪的英雄大会打上了,高家四郎将受池鱼,明儿就打算把人移走。”

那车伕是没什么见识的乡下人,被主人撇下,十分害怕,语焉不详。耿照特地请石欣尘又去问了一次,以免有误,所得结论亦与美妇同。

怜贞早知时间紧迫,这样看来,她在绮鸳身上动手脚,除了测试耿照受不受此挟制,也有白耗掉一天的寓意。耿照若受绮鸳之事牵制,即使拿到线报,已无从长计议的余裕,要干不干就是一句话。

若须于鹤将人接回行云堡、靖波府高宅,乃至镖行,七玄盟毋须潜入寺中,半路劫人就行,甚至都不用耿照出手。

须老儿也不算太蠢,至少是有自知之明的,带上反天霄城阵营的打手,就近接往雷阴县的临时大本营,才是最稳妥的做法;区区十里,谅必出不了乱子。

雷阴是游云岩左近大县,整个县城几乎是绕着锭光寺的香客应运而生,游云岩山下的集子就是这门营生的最末端,如首脑之于指尖。平民百姓进香寻宿,山脚多的是实惠的选择;想住得舒坦,县城有更高级的客栈,能让你尽情花钱,不乏美馔好酒销金窟,故有“小钟阜”之称。

耿照想起与梅玉璁一同出现的、名唤“唐净天”的少年,若他也在县城,七玄盟抢下高家四郎的可能性微乎其微,徒然打草惊蛇罢了。

况且“静麓子”需要六个时辰才能见效,这个时长非常尴尬,把人带走半天极不合算,还落了个主动寻衅的罪名;就地施针等上半天又不实际,万不幸被天痴发现,十之八九要被拍死,徒增行动的风险。耿照怀疑怜贞连六个时辰都是算好的,让这事卡死在“极难办成”和“不是不可能”之间,恶心人的功夫堪称登峰造极,无与伦比。

他连派人去找师父的时间都没有,况且以天痴武功之高,虽未至三才五峰的境地,但武登庸帝心已裂,悬命于飘渺一线,潜入天霄城是一回事,对上天痴则又是另一回事。耿照不欲恩师涉险,思前想后,也只能靠自己了。

“怜贞既说‘会后’,”他抬起眼眸,凝着对桌的美妇人。“料想不是鸡鸣即至,但也不能估得太宽松;算上午宴的时间,申时以前未能拿人下针,这局就算黄了。我有些想法,欲与宗主琢磨琢磨。”

◇ ◇ ◇

雷阴县郊的梅林深处,矗立着一座黑瓦白墙的低调庄园,院墙不过一人多高,并不张扬,瞧着颇有南方水乡的文秀,不似北地的疏放宏伟,品味甚佳。若非门前石狮额有独角、口中咬剑,狰狞灵动,不免以为庄子的主人乃文人雅士,而非武林中人。

剑狮出自楯面装饰,本为军旅之用,以兆武运,与脚踏绣球的文狮有别,广见于军营、武衙、豪族勋贵,帮派总坛也多竖立武狮,讨个吉利。

狮形独角的异兽则称“獬豸”(音“谢志”),尚公平,辨曲直,见人武斗,会以角顶撞理亏的一方,每每中的,被认为是正气的象征。镖局外所立的石狮,往往会在额上多雕一只小巧的钝角,表示受托押镖绝无辜负,不涉私怨仇杀,秉持中道而行,就像獬豸一样。

剑狮带角,主人若非曾任名镖,便是镖行东道,人面甚广,江湖人途经此地,多半不敢贸然造次,失了礼数分寸。

同样毫不张扬的乌漆大门之上,悬著书有“清夜闻韶”四个泥金大字的横匾,楹联则是“山馆月犹在,松枝雪未消”,看似呼应着园邸之主的优雅低调,实际上却是整座庄园最不收敛野心、甚至锋芒外放的一处。

须知渔阳家格最高的七砦,就是以骧公手书的四字题匾自称,如行云堡的“高堡行云”、烽烟楼的“烟山北望”等。夜韶庄不挂“夜韶庄”三字的匾额,以“清夜闻韶”代之,庄园主人当然可以推说自己并无此意,不过是以雅书自况罢了,但观者信或不信,却也由不得他。

此间正是梅玉璁的族弟梅韶月的庄子。梅韶月父子被假七玄酷刑拷掠而死,偌大的庄园无主,便为梅玉璁所占;原本在梅韶月身边,就没少了族兄安插的人手,以为耳目,接管起来并不费劲。

在被唐净天缠上前,梅玉璁也曾藏身于此,偶尔才出现在天马镖局的钟阜城南支局里,装作顺应须于鹤安排的样子。

游云岩下四强轮战,赵阿根明显不敌唐净天,要不是须留七玄盟为草人,让七砦有个联手打击的目标,梅玉璁也曾动念让唐净天追上去斩草除根,先除掉那个棘手的坏小子再说。

岂料唐净天才战完,就说有事先走一步,不等须于鹤来。梅玉璁喜怒参半,喜的是重获自由,怒的却是唐净天不受控制,只得让他办完事立刻来夜韶庄,才好进行后续的计划。

他鼓动唇舌,说服须于鹤将反天霄城的阵地,从钟阜城移至雷阴,如此无论天霄城或七玄盟想调动人马,赶赴劫远坪,始终晚了六个时辰以上的兼程快马,贻误战机,莫甚于此。

须于鹤的根据地在靖波府,钟阜或雷阴县于他,一般的是异地作战,本不想奔波折腾。梅玉璁搬出“集六砦高手于此保护四郎”的理由,恰对了须老儿好占便宜的胃口,这才答应下来,修书邀集盟友来此。

梅玉璁特别将梅韶月所住的大院腾出来,让与须于鹤使用,指派管家心腹一口一个“须长老”,鞍前马后的小心侍奉,捧得须于鹤飘飘欲仙,颇生“此庄我有”的错觉,这几日内认份地签字画押,书信流水价地送出夜韶庄。

梅韶月在渔阳武林撑死也就二三流,莫宪卿、寇慎微未必听过他,夜韶庄亦是初来,须于鹤亲自到庄外迎客,三四月正当梅树结实,枝头青果累累,清风拂林,并不燠热,风中带着酸甜果香,沁人欲醉,十分舒畅。

莫宪卿在鸣珂镇的祖宅,周遭都无这般清幽怡人,遑论建筑精巧,诧异于须老儿竟然持有这般物业,不是说行云堡早烂完了么?几句客套说得生硬,醋意盎然,愁苦的面相混进一溜酸,瞧着是更苦了。

烟山北望的家底,还不如鸣珂帝里,“金算子”寇慎微长年蜗居在寒碜的烟海望石堡,却比莫宪卿看得开,也就多瞧了一眼,冷硬的瘦脸毫无动摇,重领皂袍中怀揣着最后的自尊跨过高槛,大步而入。

烽烟楼除了寇慎微之外,还有“浪人”宇文相日。力保外孙顾非恩在领内地位的寇慎微,与外来的宇文是壁垒分明的两派,在烟海望维持着恐怖平衡,寇慎微之所以来蹚这趟浑水,除为银钱迫不得已,也因宇文相日要来,方能成行。

两派首脑双双离开,领内的手下持衡不变,不致生事,老人才能来赚林大爷的份子钱,稍解讨海淡季的拮据。

岂料宇文两日前不见踪影,寇慎微第一个念头就是“这厮折返烟海望”,想干什么不问可知,亟欲追赶,是须于鹤再三保证宇文给林罗山林大爷借将去了,有活儿交办,绝非潜回烟海望挟制幼主。

寇慎微得林大爷画押的手书和一箱金银,再加上须于鹤担保,才未出城,继续留下代表“烟山北望”。

乌纱高冠的清臞老者瞧着比之前更严峻,对眼前一切漠不关心,躁烈隐隐,或因此故。

化名“玄先生”的胡媚世是三股之中最后一个到的,坐下便老实不客气地拈起点心就口,与前度并无不同。

但此番她非是独个儿来,不计候于门外的车御从人,贴身有六婢随侍,却只得两张面孔,竟是两组三胞胎,约莫十六七岁,模样俊俏,分着六色浅裳,品味十分高雅;人人携剑,却找不出两个形制相同的,有的长剑悬腰,有的负于身后;有分持一对短剑贴肘,也有身披剑袋,似使飞剑,令人瞠目结舌。

这毫无疑问是在炫耀。

三胞胎已是万里无一,她不但找来一双,竟还年纪相仿,脸蛋漂亮不说,个个授予不同艺业,连栽培都煞费苦心……这都没算一胎多胞往往被视为不祥,出生不是被遗弃就是被弄死,女子存活的可能性又远低于男。茫茫人海中要弄到像这样的六名俏婢傍身,就冲着这份任性使钱、投注心血的闲暇余裕,岂不值得夸耀?

须于鹤分瞧着六张瓜子脸蛋,眼都花了,勉强挤出几句:“玄先生这排场……也是厉害得紧了,不愧……不愧是‘落鹜明霞’,家底丰厚。”

胡媚世怡然道:“什么排场?是防着今日要打架,带着丫头们防身而已。我打架不行,长老莫要笑话。”

须于鹤摸不着脑袋,见莫宪卿的脸色有些阴沉,不如前度健谈,本以为是艳羡庄园精巧,面上挂不住,是以谈兴略减;此际再想,心头莫名的“喀登!”一声,隐觉不妙。忽听外头一阵骚乱,喧哗声由院外直至堂前,数十名身着青衫、臂缠麻孝的精壮汉子鱼贯而入,整整齐齐分列于青砖铺道两侧,刀剑虽未出鞘,声势也够吓人的了。

夜韶庄的家丁多是不通武艺的寻常百姓,须于鹤也就带了七八名镖师来,适才的喧哗就是守在庄外的镖师们所发,拦不住这批训练有素的精兵,声息渐低,连唬人都嫌勉强。

须于鹤面色丕变,低声吩咐下人:“去请梅相公来。”他本想晚些再让梅玉璁登场,此际意识到这场子镇不住,赶紧着人讨救兵;余光一瞥莫宪卿,后者分明望见,却径自移目,并不搭理,须于鹤满心狐疑:“……是他?”不明白是个什么意思。

刀兵陈道,无人可阻,一具簇新的乌木棺材以粗大的麻绳缚于板车,就这么由数名精壮的大汉推进院里,棺上踞坐着一名白袍麻衣人,嘎声吟道:“七曜分行兆万方,星躔定度话休祥,斗牛夜转乾坤象,桂华蟾影入明堂!”头戴竹编麻覆的进贤冠,蓄着唇上两撇、颔下一点的胡风异髭,面色淡金,神情桀骜,似是看谁都不顺眼。

守在堂前的两名镖师乃须于鹤的心腹,是跟着去过浮鼎山庄的,见落鹜庄来的是妙龄美女也还罢了,白袍人连棺材都带进来,无比晦气,眼里还有行云堡和天马镖局没有?仗有长老和三砦头人坐镇撑腰,铿啷两声擎出刀来,放声大喝:“哪来的泼皮?竟敢如此造次——”语声忽止,一动也不动,仿佛被施了定身法,怒目张口,模样十分滑稽。

一名头大如斗、笑得眼眯不见的中年矮汉由镖师间转出,仿佛一直都在那里,但从庄门到堂前的笔直青砖道上,从不曾见得此人身影,以他造型之奇特,凡是瞥得一眼便绝不会忘。

矮汉的长相不能说是丑,丑不足以形容他,而是怪:头大也就罢了,眼距还特别开,予人“分于头颅两侧”的错觉,兼且目凸嘴阔,蛤蟆若化作人形,约莫就是这样。

话虽如此,这蛤蟆所化并非白丁,而是风雅的读书人,袍履素净,举止从容,令人难生恶感。即使他倏忽现身堂前、随手制住镖师的身手如鬼如魅,也不怎么叫人害怕。

要说有什么特别怪的——除了长相——就是背上负了个用锦缎裹起的盾状物,外形和手里拿的金钱龟壳极似,只是大上许多,压得他如乌龟驼石碑,在丑怪的道路上又奔得更远了。

一振袍襕,矮汉迈开短腿跨过门槛,目光到处,对胡媚世、寇慎微一颔首,未失礼数,才转对莫宪卿躬身道:“家主。”莫宪卿容色稍霁,甚至隐敛着笑意或得色,难以细辨,点了点头:“长老辛苦。”

这句“长老”令须于鹤再无一丝侥幸之心,暗暗叫苦:“连‘帝里十六字’都来了!”赶紧起身延座,陪笑道:“蓍者大驾光临,老朽有失远迎,恕罪恕罪。”知堂外都是鸣珂帝里之人,虽仍不妙,倒也不怕莫宪卿翻脸,莫氏行事还是要面皮的,烂裤裆也不例外,心气顿时宁定了许多。

矮汉含笑回礼:“长老客气。家主召唤,匆忙赶至,不及准备什么礼物,来贺长老新居。”须于鹤连称不敢,安排他坐在莫宪卿左侧。

此人名唤何曰泰,人称“蓍者”,此蓍非尸体的尸,而是卜吉凶的蓍草,可见其卜算之精,径以蓍草喻人。

鸣珂帝里的辅臣管、岳、冯、何四家,与莫氏一般历史悠久,从骧公时代就辅佐主家至今,家格亦高,不同于天霄城“柳叶银镝”是舒龙生祖孙三代才培养起来的辅臣家将,自身便是名门贵族,地位和一般的江湖人绝不相同。

莫宪卿在渔阳的名声不咋地,人们背后议论,总是揶揄居多,取笑他纳寡妇为正室,不顾体面。但鸣珂帝里在七砦中,被认为实力不下于居首的玄圃天霄,这坐二望一的评价自非来自烂裤裆的莫宪卿,而是著名的“帝里十六字”。

“天地人鬼,医卜星相,冯河暴虎,管岳蠡江”十六字便似童谣,在三郡内不惟江湖人,就连市井孩儿亦能随口唱一段,所指非是鸣珂帝里有十六家将云云,而是四个人。

这四人的名号恰能嵌于十六字中,颇易传诵,故称“帝里十六字”。“蓍者”何曰泰对应的是人、卜二字:者为人、蓍为卜,何姓自然是河字的谐音;“曰泰”上下交叠,则形似“暴”字,端的是整整齐齐。

何曰泰才坐下,两名镖师的穴道便自行解开,铿铿两声单刀坠地,十分狼狈,敢情他连寒暄的时间也算进去了。须于鹤面色一沉,以疾厉的眼神示意两人滚蛋,免再丢人现眼,二人仓皇退走,连刀都不及拾。

坐在对面的胡媚世从头到尾都在喝茶吃糕,正眼都没抬过,身后的六名妙龄俏婢倒是频频拿眼来瞧那人模人样的“癞蛤蟆”,并头喁喁,不时传出窃笑声,何曰泰端坐迎视,毫不扭捏回避,一径含笑;与他对上眼的竟有一二人俏脸微红,率先转头,没敢继续相视,也不知自己怎么了。

殊不知何曰泰貌虽丑怪,桃花运奇佳,不但娶得帝里第一美人为妻,走到哪里都有女子为他倾心,这点在江湖上亦极有名。艳羡者有之,妒恨者有之,巴望这只蛤蟆招惹桃花身败名裂,被美人娇妻厌弃的多不胜数,然迄今仍未成真。

须于鹤确实有向莫宪卿示意,请他召来倚重的股肱家臣,但心里想的绝非是何曰泰,而是“医鬼”冯虎,原是想请这位冯长老冯兰阁的族兄瞧瞧少主,只是不好挑明。

他到这会儿都不知道莫宪卿想干嘛,好在莫宪卿也不是多有耐性,干咳两声,何曰泰会过意来,正要开口,蓦听一把娇嗓道:“不就是要打架么?划下道儿来,便能打啦!扭扭捏捏的做甚?”却是吃完点心喝完茶的胡媚世。

打架?打什么架?为何……为何要打架?须于鹤一脸懵逼,却见门外的白袍人飞身离棺,衣袂猎猎,宛若雪鹞;明明攫向玄先生的发顶,落地却在四尺外,女郎身后六婢唰唰唰地拔剑,不知何时已散成圈子,明晃晃的长短剑刃齐指来人,双方对合得天衣无缝,无论哪边再进分许,便是要见血的场面。

须于鹤知他身份,看不清这兔起鹘落的一瞬也是自然,但那六名丫头便在娘胎里练剑,迄今也不到二十年,岂能有这般迅捷无伦的身手!回神老须才惊觉背上全是冷汗,深庆未对女郎说过什么难听的言语,否则早已身首异处,死得不明不白。

白袍麻衣人却毫不动摇,仿佛无视周身的狞恶利剑,居高临下,斜乜着男装丽人,语带轻蔑:“你落鹜庄都没株雄苗了,满门裙带,还想与人争盟争霸么?怜清浅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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